深厦市1970年的盛夏像口蒸锅,兆辉煌蹲在窑场的废铁堆里,用撬棍翻找着带锈的齿轮。三天前他用这根撬棍打断了窑场工头的手腕,铁锈混着血痂在棍头结成硬壳,阳光照射下泛着暗红,如同老乞丐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枚铜钱上的血锈。断腿的旧伤在高温里隐隐作痛,膝盖骨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那是1965年煤棚铁架砸断腿骨时,碎骨茬嵌入关节腔留下的后遗症。
"瘸子,装窑去!"管事的吼声震得窑顶煤灰簌簌落下。兆辉煌站起身,裤兜深处的玻璃片划着大腿,刃口上还留着娄成就眼球的组织液结晶,在汗水浸泡下析出盐粒,像极了母亲襁褓里那枚珍珠发卡上的露珠。他拖着断腿走向窑洞,每一步都在滚烫的地面留下血印——昨夜偷运废铁时,碎玻璃扎进了鞋底。
窑膛里的火焰舔着窑壁,兆辉煌用铁叉将废铁推进炉心。一块带齿的齿轮滚进火里,齿牙间卡着块布片,靛蓝色的土布上绣着"平安"二字,和卖糖葫芦老头筐底的红布、鞋匠给的鞋垫花纹如出一辙。他想起馄饨摊老头死前瞪圆的眼睛,钢叉突然发力,齿轮撞在炉壁上,发出钟鸣般的回响,惊飞了窑顶栖息的蝙蝠。
深夜的窑场宿舍,兆辉煌用钢锯切割偷来的铁轨。锯条摩擦钢铁的声响让他后槽牙发酸,仿佛又听见冯大庆头骨碎裂的闷响。铁轨截面露出暗灰色的金属,纹理和他断腿处的X光片惊人相似——当年医生说这是"异常增生的骨痂,像锻打过的熟铁"。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铁盒,里面的胎发己经发黄,血渍却愈发鲜艳,在月光下像滴凝固的钢水。
"抓住他!"巡逻队的手电光扫过窗棂。兆辉煌踢翻铁桶,滚烫的淬火水泼向门口,蒸汽中他看见领头的保安队长腰间挂着枚铜钱,背面"辉煌"二字被磨得发亮。他想起煤棚砖缝里的烟袋锅,想起老乞丐说"铜钱要戴在身上才镇邪",钢锯突然脱手飞出,锯齿划开保安队长的脸颊,血珠溅在铁轨截面上,迅速氧化成暗红的锈斑。
翻墙逃离时,断腿撞在砖垛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躲进废弃的砖窑,摸出怀里的铁盒,胎发上的血渍正在洇湿盒底——那里刻着"陈雪"二字,是他用玻璃片一点点凿出来的,笔画边缘还留着凿子崩裂的缺口,和母亲梳妆盒上的裂痕形状相同。远处传来警犬的吠叫,他舔了舔铁盒边缘,尝到铁锈味,像极了冯大庆手腕的血。
黎明的废品站,兆辉煌用磁铁吸附废铁里的铁钉。一枚带血的铁钉被吸起,钉帽上的齿印清晰可见——去年冬天他曾用这枚钉子扎进娄成就的掌心,逼迫对方交出抢来的粮票。铁钉掉在搪瓷盆里,声音和煤棚里冯大庆尸体下的铜钱滚动声重合。废品站老板盯着他后颈的铁锚刺青:"这疤......像我失踪的儿子。"
兆辉煌的撬棍突然砸向老板的头。老人倒在铁堆里,后脑磕在生锈的齿轮上,裂口处涌出的血混着机油,在地面形成诡异的花纹。他捡起老板脖子上的铜钱,和自己的那枚放在一起,齿痕相互咬合,像极了断腿时骨茬的拼接。废品站的狗在铁链尽头狂吠,他摸出玻璃片割断狗绳,刀刃划过狗腿时,想起母亲推他下列车时,列车员拽住她胳膊的场景。
午后的护城河边,兆辉煌用酸液清洗铜钱。绿色的泡沫翻涌,露出铜钱原本的金色,"辉煌"二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想起老乞丐说"铜钱要洗七遍才干净",于是把两枚铜钱塞进嘴里,用唾液和着酸液擦洗,铜腥味混着胃酸涌上喉头,让他想起煤棚里腐烂的冯大庆尸体。河面上漂来个死婴,脐带还缠着水草,他想起铁盒里的胎发,突然干呕起来,吐出的酸水在河滩上烧出个坑,形状和断腿的X光片一致。
深夜的铁路桥洞,兆辉煌用煤块在墙上画画。他画母亲的背影,画老乞丐的烟袋锅,画冯大庆的脑浆,画娄成就的眼球,画卖糖葫芦老头的疤,画馄饨摊老头的血。每一笔都用力极猛,煤块碎屑掉进领口,擦过后颈的铁锚刺青,疼得他龇牙咧嘴。桥洞深处传来滴水声,节奏和他断腿后的心跳同步。
"你在干什么?"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兆辉煌转身,看见月光下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桶盖上的梅花图案和他后来锻打的铁梅如出一辙。他认出这是窑场厨娘的女儿,三天前他偷馒头时,曾被她撞见。玻璃片瞬间抵住女孩的咽喉,感受到她动脉的跳动,和自己断腿时的脉搏频率相同。
"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吃的......"女孩的眼泪掉进保温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兆辉煌的裤脚。他想起母亲的眼泪,想起老乞丐的血,想起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临死前的泪。玻璃片划破皮肤,血珠滴在保温桶的梅花上,将白色的瓷染成暗红,像极了煤棚墙上他刻下的名字。
女孩的尸体被扔进护城河时,兆辉煌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刻着"长命百岁"。他想起自己襁褓里的银锁,被母亲卖掉换了粮票。镯子掉进水里的声音,和煤棚里烟袋锅掉进砖缝的声响一样清脆。他摸出两枚铜钱,在女孩的血里蘸了蘸,然后放进自己的嘴里,铜锈混着人血,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回到废品站,他把老板的尸体拖进废铁压块机。操纵杆压下时,老人的骨头发出连绵的碎裂声,和他八岁断腿时的声响形成诡异的共鸣。压成块的废铁上渗出暗红的浆液,在金属表面形成花纹,像极了他后来在铁器上刻意保留的"血淬蓝"纹路。他想起窑场工头说"好铁要沾血才够硬",于是捡起块带血的铁屑,塞进自己的断腿伤口。
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却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清醒。他想起母亲离开时的火车汽笛,想起老乞丐的最后一口烟,想起冯大庆喉咙里的血沫,想起娄成就眼球破裂的闷响,想起卖糖葫芦老头的惨叫,想起馄饨摊老头的诅咒,想起女孩动脉喷血的温热。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交织,像一炉正在熔炼的废铁,火花西溅。
他用老板的铜钱和自己的铜钱,在压块机的钢板上刻字。他刻下所有被他杀死的人的名字,刻下母亲的名字,刻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深入骨髓,钢板上渗出的机油和血混在一起,形成永不褪色的印记。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钢印,是他用鲜血和生命刻下的印记,是他摆脱不了的血债。
黎明时分,兆辉煌背着铁盒,瘸着腿离开了废品站。他的断腿伤口在流血,血滴在地上,形成一串暗红色的脚印,像极了他后来在铁器上故意留下的血锈斑点。他的嘴里还含着那两枚铜钱,铜腥味己经淡了,反而有了一丝甜味,像母亲的奶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带着这些血债,带着这些钢印,走向一个未知的未来。他的断腿每走一步都在疼,但他没有停下。他知道,这疼痛是他活着的证明,是他罪与罚的印记。
深厦市的朝阳升起来了,照亮了兆辉煌的背影。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根不屈的铁条。他的断腿虽然瘸了,但他的脊梁却挺得很首,仿佛要扛起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与苦难。
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盒,又摸了摸嘴里的铜钱。他知道,只要这些还在,他就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忘记那些犯下的罪。这些,将会伴随他一生,成为他生命中无法磨灭的钢印,时刻提醒着他,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瘸腿的年轻人,背着一个破旧的铁盒,嘴里不知含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疯狂。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里,藏着多少秘密,多少血债,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挣扎。
兆辉煌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向那片未知的远方。他的脚步坚定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大地,诉说着一个少年在苦难中沉沦、在罪恶中挣扎的故事。
而在他的身后,深厦市的上空,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照亮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兆辉煌身后那一串长长的、暗红色的血脚印,像一条永不褪色的疤痕,刻在这座城市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