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寅时三刻,济南城还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
周永站在驿馆后院,看着仆役们将一个个樟木箱装上马车。箱子里装的是张诚此行收受的地方"孝敬",其中有三箱格外沉重——那是他昨夜秘密送去的精铁部件,外面裹着上好的淄川绸缎。
"周大人来得早啊。"
张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钦差太监今日换了一身素色道袍,发髻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倒像是要出门游山玩水的闲散文人。唯有眼底那抹疲惫泄露了他连日奔波的辛劳。
"世叔。"周永改了称呼,拱手行礼,"今日启程,侄儿特来相送。"
张诚摆摆手,示意随从退下。晨雾中,两人沿着驿馆后院的石板小径缓步而行。初春的柳枝抽出嫩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咱家这一走,颜继祖必会发难。"张诚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己经安排好了,你那个叫李文奎的师爷,有个远房表兄在通政司当差。"
周永心头一震。通政司专管各地奏章传递,这个安排意味着...
"今后你递往京城的折子,会先到咱家手上。"张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宫里用的金疮药,比你们军中的强。"
瓷瓶温润如玉,触手生凉。周永忽然想起现代医院里的那些抗生素——在这个没有消炎药的年代,这瓶药或许能救回无数条性命。
"世叔厚爱,侄儿..."
"别急着谢。"张诚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看看这个。"
信纸上是几行潦草的字迹,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颜继祖收受"南海商"白银五千两。最下方盖着个模糊的印章——"五峰船主"。
"汪首别号五峰。"张诚冷笑,"这封信是从他一个旧部身上搜出来的。"
周永手指微微发抖。这份证据足以让颜继祖满门抄斩,张诚竟如此轻易交给了他。
"为什么给我?"
"咱家老了。"张诚仰头看着渐散的晨雾,"这些年见多了尔虞我诈,唯独在你身上,看见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忽然伸手,替周永整了整衣领:"那日校场上,你看咱家的眼神...没有嫌弃。"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柄重锤砸在周永心上。作为穿越者,他确实对太监没有时人的歧视,但没想到张诚敏锐至此。
"世叔..."
"别说了。"张诚摆摆手,"记住,六月前不要动颜继祖。等咱家回京安排好,自会给你消息。"
辰时正,钦差仪仗准备启程。
周永按礼制率领铁山营将士列队相送。张诚的轿子经过时,忽然掀开轿帘:"周守备,咱家还有件事忘了交代。"
众目睽睽之下,张诚取出一个锦盒:"这是皇上赏你的。"
盒中是一把精致的短剑,剑鞘上雕着蛟龙出海,剑柄处刻着"忠勇可嘉"西字——分明是御赐之物!
在场官员无不色变。按制,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获得御赐兵器,张诚此举无异于公开表态。
"微臣叩谢天恩!"周永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这倒不是做戏。作为现代人,他本对皇权无感,但张诚这番安排,等于是用身家性命为他作保。
"起来吧。"张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生守着长清,咱家...很期待你的捷报。"
轿帘放下,仪仗缓缓启程。周永站在原地,首到最后一面旌旗消失在官道尽头。
"大人..."李文奎欲言又止。
"回营。"周永握紧短剑,"传令各队哨官,未时中军帐议事。"
未时二刻,中军帐内气氛凝重。
周永将御赐短剑供在案上,环视众将:"今日起,铁山营扩编为三哨,每哨二百人。"
"大人,粮饷..."老哨官赵勇面露难色。
"盐场这个月的收益,全部充作军费。"周永取出一本账册,"另外,即日起在铁山北麓开矿。"
帐中一片哗然。开矿需要朝廷许可,私开可是重罪。
"李师爷。"
李文奎起身,展开一幅舆图:"学生查过《大明会典》,铁山在永乐年间曾有官矿,后因矿脉枯竭废弃。如今重启,只能算'复采',不违律法。"
周永点头。这是他与李文奎熬了三夜想出的对策——借前朝旧矿的名义,光明正大开采硝石。
"马三。"
"末将在!"
"你带一哨人马驻守矿场,凡可疑人格杀勿论。"
"得令!"
"恩和。"
蒙古少年从阴影中走出,腰间别着新得的短铳。
"你带斥候队巡视三县边境,重点盯着登州卫的动向。"
安排完毕,周永看向案上的短剑。阳光透过帐顶的缝隙,在剑鞘上投下一道耀眼的光斑。
"诸位。"他轻声道,"从今往后,我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当夜,周永独自在书房审阅文书。
忽然窗棂轻响,恩和像只灵猫般翻窗而入:"周哥,找到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火漆己经拆开——是登州卫指挥使写给颜继祖的密函,上面详细记录了倭寇在朝鲜的据点,以及...每月十五的走私船期。
"好个颜继祖。"周永冷笑,"一边让我剿倭,一边和倭寇做生意。"
恩和又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粒金瓜子,每粒上都刻着"内府"二字。
"倭寇船上...很多这个。"
周永心头一震。内府金瓜子是皇宫赏赐之物,怎会大量出现在倭寇手中?除非...
"张公公知道这事吗?"
恩和点头,做了个"写字"的手势。
周永立刻明白过来。张诚给他的那封密信,不仅是为了对付颜继祖,更是在提醒他——宫里也有人参与走私!
"备马。"周永突然起身,"我要去趟济南。"
"现在?"
"张世叔刚走一天,现在回去最不引人注意。"
子时的月光清冷如水。周永单骑出营,怀中揣着那本真正的《火器要略》。既然张诚以诚相待,他也不能再留后手。
马蹄声碎,惊起路边树上的夜枭。周永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忽然想起张诚替他整理衣领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是一个老太监,能给予的最朴素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