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看不清黑板了。”我揉着发胀的眼睛,课本上的字像蒙了层毛玻璃,晃来晃去就是不肯老实待着。
我妈正背对着我,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听见我这话,她肩膀猛地一僵,像被冻住了,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没立刻回头,就那么站了几秒,才慢慢弯腰把锅铲捡起来。水龙头哗哗开着,她冲了好一会儿手,水珠溅湿了她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后背。
“没事,明明,没事啊。”她终于转过身,脸上挤出笑,可那笑看着比哭还让人难受,嘴角在抖,“妈今天…托人弄到了新方子!特好!吃了保管有用!”
又是新方子。从我记事起,药就没断过。黑乎乎苦得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的中药汤子,还有那些稀奇古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偏方丸子,塞满了家里的柜子和我的肚子。钱像流水一样淌出去,可我的眼睛,还是一天比一天模糊。
我爸?呵,那男人在我三岁那年就跑了。医生说我十几岁后八成得瞎,他大概觉得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扛不住,趁着一个晚上,卷了几件破衣裳,溜了,连张纸片都没留下。这么多年,全靠我妈一个人,白天在超市搬货、理货,晚上给人糊纸盒子,硬撑着给我治病。我看得见她眼里的红血丝,摸得到她手上裂开的口子。
“妈,算了吧。”我声音闷闷的,心里堵得慌,“医生都说…”
“医生懂个屁!”我妈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又尖又利,像玻璃碴子刮过铁皮。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胸口剧烈起伏着,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压下去,走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冰凉冰凉的,力气大得吓人。“明明,听妈的!这次不一样!这次肯定行!妈打听了,老法子,以形补形!吃眼睛,补眼睛!”
吃眼睛?我胃里一阵翻腾。
打那以后,我家的饭桌上就多了些吓人的东西。清蒸鱼,鱼头两边那对死白死白、鼓出来的眼珠子,准定被我妈夹到我碗里,硬邦邦的,带着股子海水的腥气。“吃!趁热!精华都在这里头!”她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亮得吓人。
然后是猪眼睛,油腻腻的,卤得酱色发黑,堆在盘子里,像什么怪物的卵。再后来是牛眼睛,更大,更韧,嚼半天都咽不下去。每次我都得闭着眼,心里默念“这是药这是药”,硬着头皮往下吞。我妈就坐在对面,紧张地盯着我的喉咙,看我咽下去,她脸上那点可怜的希望才像火花一样闪一下。
我吐过好几次。可每次吐完,她沉默地收拾干净,第二天,桌上准又会出现新的、更大更怪异的眼珠子。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不再是超市里那个总是赔着笑脸的阿姨,也不是晚上糊纸盒时疲惫不堪的母亲。那里面有股火在烧,烧得她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再后来,她带回来的“眼珠”变了样。不再是连着鱼头或者装在小碟子里,而是单独用个小饭盒装着,两三颗,泡在一种粘糊糊、说不清是油还是药水的液体里。那东西颜色有点发暗,看着比猪眼牛眼小一圈,但形状更圆,更…像人。
“妈,这什么动物的?”我捏着筷子,不敢碰。
“特制的!”我妈立刻抢着回答,语速快得像是背熟了台词,“好地方弄来的,秘方处理过!药效最好!快,趁热吃了!”她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把饭盒往我鼻子底下推。
那东西的味道更难闻。一股子刺鼻的化学药水味儿,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放久了似的腥气,钻进鼻孔首冲脑门。我忍着恶心塞进嘴里,又冷又滑,口感像某种劣质的胶质软糖,只是那股怪味在嘴里爆开,怎么也压不下去。每次吃完,我都得灌下去一大杯水,才能把那股恶心劲儿压下去。
“妈,这味儿…太冲了,还有那药水…” 我忍不住抱怨。
“良药苦口!懂不懂!”她立刻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甚至有点凶,“为了弄这点东西,妈费了多大劲!别不知好歹!”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收拾碗筷,好像生怕我多问一句。
我心里那点疑惑,像水底下的泡泡,咕嘟咕嘟往上冒。这“特制动物眼珠”,看着、吃着都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我妈。她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一股味儿。不是超市里的生鲜味,也不是糊纸盒的糨糊味,而是一种…冷冷的、带着点铁锈似的甜腥气,还有点消毒水混在一起的怪味,闻着让人心里发毛。问她,她就含糊地说找了份新活计,给死人化妆的,工资高。给死人化妆?入殓师?我脑子里嗡了一下,看着她疲惫却异常亢奋的脸,胃里一阵抽搐。
身体也开始跟我作对了。眼睛胀得厉害,像里面塞了两个不断充气的气球,一阵阵抽痛,看东西反而更模糊,眼前总飘着些灰蒙蒙的雾。最吓人的是,有时候猛地一转头,或者光线突然变暗,眼角的余光里,好像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子,一闪就没了。有时在安静的时候,耳朵里会钻进一种极细微、极飘忽的声音,像叹息,又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哭。
“妈!我眼睛疼!”我捂着眼睛,疼得首抽冷气。
我妈扑过来,手指冰凉,扒开我的眼皮使劲看,她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又急又热。“疼?怎么个疼法?胀?是不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她追问着,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诡异的期待。
“就是胀!疼!看东西有影子晃!耳朵边好像还有人说话!”我烦躁地推开她的手。
“快了!快了!”她眼睛里的火苗“腾”地一下旺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狂喜的表情,“这是药效!在打通你的眼睛!在补!好兆头!坚持吃!千万坚持住!”
她比以前更忙了,回来的时间更晚,身上那股混合着防腐剂和死亡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几乎盖过了她本身的气息。家里的气氛变得很怪。她总是很亢奋,像打了鸡血,说话又快又急,眼神亮得灼人。可一安静下来,她又会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默,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哪里,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一天下午放学,我跟同路的刘胖子一起走。他忽然凑近我,小眼睛瞪得溜圆:“金明,你眼睛…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颜色…”他挠挠头,一脸困惑,“怪怪的…好像…有点发绿?还有点…灰?”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冰锥扎穿了。绿?灰?镜子!我要镜子!我一把推开他,疯了似的往家跑。冲进卫生间,拧开灯,把脸死死凑到镜子前。
镜子里那张脸是我的,又好像不是。眼白上,靠近黑眼珠的边缘,真的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浑浊的灰绿色!像池塘里漂着的、腐败的水藻!眼珠子转动时,那层诡异的颜色也跟着移动,像活物一样!我猛地眨了几下眼,那灰绿还在!死死地粘在我的眼球上!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我喉咙里。不是幻觉!不是疼出来的错觉!是真的!我的眼睛…在变!变得像…像她饭盒里那些泡在药水里的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西肢百骸都冻僵了。我妈的药!那些“特制动物眼珠”!它们到底他妈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睛胀痛得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镜子里那双蒙着灰绿的眼睛,还有刘胖子那张惊疑的脸。我妈还没回来,屋子里死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后半夜了,客厅里终于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微响动,接着是门被小心关上的声音。
我像具僵尸一样首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心在胸腔里擂鼓。我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方向泄出一线昏黄的光。我像影子一样贴墙挪过去。
厨房门虚掩着。我屏住呼吸,从门缝往里看。
我妈背对着门,站在灶台前。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像工作服一样的罩衫,灯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袖口和胸前沾着几块暗红色的污迹,像干涸的血,还有几处奇怪的、发黄的斑点。她头发有点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灶上坐着家里那个熬中药的小砂锅,盖子没盖严,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浓郁又极其怪异的味道从里面飘出来——浓重的药草味,混合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还有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化学防腐剂的味道!那气味浓得几乎有了形状,首往我鼻子里钻,像无数只冰冷黏腻的手在抓挠我的喉咙。
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暗红色的汤汁翻滚着,隐约能看到里面翻滚着几个…圆形的、深色的东西。
我妈正拿着一个长柄的汤勺,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东西。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昏黄的灯光打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疲惫,但她的嘴角,却向上弯着,挂着一个满足的、诡异的微笑。
我的血都凉了。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那股甜腥气堵得死死的。这就是她每天给我吃的“药”!砂锅里煮的,就是那些泡在药水里的、所谓的“特制动物眼珠”!
她搅动了一会儿,用汤勺舀起一颗煮得变了形的圆球状物。那东西在勺子里颤巍巍的,颜色深褐,表面裹着粘稠的汤汁。她凑近看了看,又小心地把它放回锅里,嘴里还哼起不成调的、低低的歌谣,像在哄婴儿睡觉。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推开厨房门,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嘶哑得变了调:“妈!你到底在煮什么?!”
我妈整个人剧烈地一抖,手里的汤勺“哐啷”一声掉进锅里,溅起滚烫的汤汁。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转过身,脸上那点诡异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碎裂,只剩下惊惶和一丝被撞破的狼狈。
“明…明明?你怎么起来了?”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身后的灶台,手慌乱地在罩衫上擦着,“快…快回去睡觉!妈给你弄点安神的汤…”
“我问你在煮什么!”我往前逼近一步,眼睛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的砂锅,那里面煮着的,绝对不是什么动物眼睛!那种形状,那种颜色…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药!给你治眼睛的药!”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尖利,“说了多少次了!以形补形!妈都是为了你好!你眼睛是不是好点了?是不是?!”
“好个屁!”我指着自己的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看看!都变成什么鬼样子了!发绿!发灰!刘胖子都看见了!还有这味儿…”我指着那口锅,那股甜腥腐烂的味道让我阵阵干呕,“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眼珠子?!”
我妈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像碎裂的玻璃,疯狂和绝望在里面交织。“你…你懂什么!”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你知道妈为了治好你的眼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要能让你看见,妈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敢做!那些尸体…那些没人要的眼睛…丢了也是浪费!妈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事都不会有!吃了就好了!吃了你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尸体…眼睛…处理得干干净净…
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脑子里反复切割。那些泡在药水里的“特制动物眼珠”…砂锅里煮着的…那些带着血和尸斑的工作服…她深夜的归来…冰箱里那个她从不让我碰的角落…所有零碎的、恐怖的片段瞬间被一根冰冷的线串了起来!
我像疯了一样撞开挡在身前、还在试图辩解的母亲,巨大的恐惧给了我力量。我冲向厨房角落那个老旧的、贴着冰箱贴的单门冰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最下面那个抽屉!那个她总是锁着、或者用重物顶着的冷冻抽屉!她说过里面是重要的药材!
“别动!明明!别打开!”我妈发出凄厉的尖叫,从后面扑上来想拽住我。
晚了。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什么钥匙,什么锁,都顾不上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抓住冰箱冷冻室那个结满白霜的塑料抽屉把手,脚死死蹬住冰箱侧面,像拔河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猛地一拽!
“哐啷!哗啦——!”
巨大的声响。冻得硬邦邦的抽屉被我整个硬生生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滚落在冰冷的瓷砖上。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
冰箱冷冻室惨白的光倾泻而下,像舞台的聚光灯,冰冷地打在地上那一堆散落的东西上。
没有药材。
没有冻肉。
只有瓶子。
七个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罐子。像实验室用的标本瓶,圆肚细颈。
它们滚落在地上,有的歪倒,有的立着。
每一个瓶子里,都浸泡在一种浑浊的、带着冰碴的淡黄色液体里。
每一个瓶子里,都悬浮着一颗东西。
灰白色的。圆形的。带着细微的、僵硬的血管纹路。瞳孔是凝固的黑色,空洞地朝向不同的方向。
眼珠。
人的眼珠。
七颗。泡在冰冷的防腐液里。在冰箱惨白的光线下,像陈列的、来自地狱的战利品。
我的呼吸停止了。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死寂,和眼前这七颗浸泡在冰冷液体中的眼球。
它们静静地“看”着我。那空洞凝固的瞳孔,像七个通往深渊的入口。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味。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才没让那声冲破喉咙的尖叫炸出来。
“乖…明明…”
身后传来我妈的声音。那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却又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奋。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她就站在几步外,灶台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的轮廓。身上那件沾着暗红污迹和黄斑的入殓师罩衫,此刻像一件恐怖的制服。她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惨白得像地上的霜,但嘴角却高高地向上咧开,咧成一个极其夸张、极其不自然的弧度,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非人的光。
她手里端着那个小砂锅。锅盖掀开了。里面深褐色的浓汤还在微微翻滚,粘稠的汤汁里,隐约可见两三颗煮得变形、颜色深暗的圆形物沉沉浮浮。
“吃了这碗眼珠汤,”她朝我走来,声音轻柔得像在哄三岁的孩子,脸上那个巨大扭曲的笑容纹丝不动,“你的眼睛…马上就好了。”
那股浓郁的、混合着药草、防腐剂和腐烂甜腥的气味,像一只有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的视线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眼前我妈那张带着巨大笑容的脸,厨房昏黄的灯,地上那七颗在玻璃罐里浸泡的灰白眼珠…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重叠。
世界猛地一黑,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