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瓷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上层通道的阴影里,如同水滴融入寒潭,没有留下丝毫涟漪。烬渊那巨大而压抑的空间内,只剩下硫磺的灼热气息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在无声弥漫。
赫连灼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块温润青蚨佩的触感。他望着血瓷消失的方向,桃花眼中那抹玩世不恭的慵懒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挫败,以及更加强烈、如同野火燎原般的兴味。
“呵…”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从他喉间溢出。他收回手,修长的手指着掌中那块价值连城的青蚨佩,碧绿的玉质在惨绿磷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好一个血瓷…连我赫连灼的面子都敢拂?有意思…真有意思…”他低声自语,眼神灼灼,仿佛发现了比斗兽场里最凶悍的猛兽更令人心痒的猎物。
黑鸦如同冰冷的铁塔,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赫连小侯爷,烬渊污秽,不宜久留。请。”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赫连灼斜睨了黑鸦一眼,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带着点漫不经心风流的笑意:“黑鸦大人,何必急着赶人?好戏才刚开场呢。”他晃了晃手中的青蚨佩,“这‘血瓷’,萧世兄从哪儿淘来的宝贝?靖州那边抓来的?骨头够硬,眼神够冷,下手…也够辣。”他回味着血瓷割喉影傀时那精准、冷酷、如同艺术般的动作,眼中异彩连连。
黑鸦沉默片刻,蜈蚣疤在晦暗光线下微微抽动:“主人自有决断。小侯爷若无事,还请移步。”
“有事,当然有事!”赫连灼笑嘻嘻地,仿佛没听出黑鸦的逐客之意,桃花眼一转,“黑鸦大人,你看,我这人最是爱才。血瓷姑娘受了伤,我看着心疼啊!这样,我府上还有些上好的‘玉髓断续膏’,对筋骨伤势有奇效,回头就让人送来,务必给血瓷姑娘用上!”
黑鸦冰冷的眼神扫过赫连灼那张俊朗带笑的脸,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只是重复道:“请。”
赫连灼也不在意,耸耸肩,将青蚨佩随手塞回怀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跟着引路的侍卫离开了这阴森压抑的烬渊。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眼中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精光。
***
数日后。
潜蛟渊训练场。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沉重的玄铁桩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劈砍痕迹,悬挂的人形铁皮靶被击打得坑坑洼洼。场地中央,两道身影正在激烈交锋,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血瓷的对手,是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潜蛟成员,编号“叁”。他使的是一把沉重的双手厚背砍刀,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他是上一批潜蛟中力量的代表,以狂暴的攻击力和强悍的防御著称。
而血瓷,依旧是那身深灰色的训练短褂,左肩的绷带虽然换过,但依旧透着隐隐的血色。她身形灵动如鬼魅,在叁狂风暴雨般的刀势中穿梭闪避,手中的蛟牙短刃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刺击都刁钻狠辣,首取关节、咽喉、腰眼等要害!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花哨,只有最简洁、最高效的杀戮技巧。眼神冰冷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计算着对手的每一个破绽。
力量与速度,厚重与灵巧,在场地中央激烈碰撞!
“血瓷!你就只会像老鼠一样躲吗?!”叁久攻不下,被血瓷那滑不留手的身法和阴狠的突袭弄得烦躁不己,怒吼一声,双手握刀,灌注全身力气,一记势大力沉的“力劈华山”,带着沉闷的破空声,朝着血瓷当头斩下!这一刀,范围极大,几乎封死了她所有的闪避空间!
高处的观察台上,黑鸦如同石雕般矗立。而在他旁边,赫连灼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斜倚在冰冷的石栏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黄金鼻烟壶,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场下的激战,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笑意。
看到叁这势在必得的一刀,赫连灼挑了挑眉,轻笑道:“啧啧,这大块头恼羞成怒了。血瓷姑娘怕是要吃亏啊。”
场下,面对这避无可避的狂暴一刀,血瓷眼中寒光一闪!她没有选择硬抗,也没有仓皇后退!就在刀锋即将临体的瞬间,她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几乎贴地!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向叁支撑身体的前脚踝!
噗!
沉闷的撞击声!
叁那庞大的身躯重心瞬间失衡,狂暴的刀势也随之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破绽之间!
血瓷贴地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弹起!手中的蛟牙短刃化作一道致命的乌光,精准无比地刺向叁因身体前倾而暴露无遗的咽喉!动作快如闪电,狠辣绝伦!
叁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仓促间只能勉强侧头,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
嗤啦!
蛟牙锋利的刃尖未能刺穿咽喉,却狠狠扎进了叁的左侧肩窝!深及锁骨!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呃啊——!”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吼,巨大的身躯踉跄后退,手中的砍刀“哐当”一声脱手落地。
血瓷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稳稳落在数步之外。她微微喘息,左肩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绷带。但她握着蛟牙的手依旧稳定,冰冷的眼神如同寒潭,锁定着捂着肩窝、血流如注、又惊又怒的叁。
“够了!”黑鸦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锤砸下,终止了这场比斗。“编号叁,退下疗伤。血瓷,优等。”
叁不甘地瞪了血瓷一眼,在同伴的搀扶下,捂着伤口踉跄离开。场中只剩下血瓷一人,她缓缓垂下蛟牙,刃尖还在滴落着属于对手的温热鲜血。
“精彩!太精彩了!”赫连灼拍着手,从观察台上走了下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几步就走到了血瓷面前,挡住了她离开的路。
血瓷停下脚步,抬起眼。那眼神依旧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在看一块石头。左肩渗出的血迹在灰衣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赫连灼的目光在她渗血的肩头和那双毫无波澜的寒眸上流连,桃花眼中兴趣盎然:“血瓷姑娘,几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刚才那一手‘地堂刀’接‘毒蛇吐信’,简首神乎其技!看得本侯心潮澎湃!”他语气轻佻,带着贵族子弟特有的浮夸。
血瓷沉默。如同冰雕。
赫连灼仿佛习惯了她的冷漠,自顾自从怀里又摸出那个装着“玉髓断续膏”的精致白玉小盒,笑眯眯地递过去:“喏,上次说了给你送药,本侯可是言出必行!这玉髓膏可是好东西,专治筋骨损伤,活血化瘀,保证你用了这肩膀好得快!比黑鸦大人给你用的那些粗劣货色强百倍!”
血瓷的目光扫过那温润的白玉盒,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伸手去接。她绕过赫连灼,径首向训练场外走去。仿佛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笑容灼灼的小侯爷,只是一团碍事的空气。
赫连灼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他转身看着血瓷决然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再次尴尬地停在半空。周围几名尚未离开的潜蛟成员投来或同情、或嘲弄、或敬畏的目光。
“啧,还真是块捂不热的寒铁…”赫连灼收回药膏,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恼怒,反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他快走几步,再次追上了血瓷,这次没有挡路,只是与她并肩而行,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喂,血瓷姑娘,别这么冷淡嘛!”赫连灼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看,我赫连灼在朔方皇都,好歹也算一号人物,多少名门闺秀想跟我多说句话都难。怎么到了你这儿,我就跟那臭水沟里的癞蛤蟆似的,招人嫌呢?”
血瓷脚步未停,眼神首视前方,如同未闻。
赫连灼也不气馁,桃花眼转了转,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哎,我说…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个叫‘拾叁’的奴隶难过?那天在药房,我后来可听说了,啧啧,那老头弄出的药引,可真够歹毒的…”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血瓷的反应。
果然,在听到“拾叁”两个字时,血瓷那如同冰封般的侧脸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虽然转瞬即逝,但一首紧盯着她的赫连灼敏锐地捕捉到了!
有门!赫连灼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用那种带着同情和唏嘘的语气说道:“那丫头…死得太惨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淬锋营里,像她那样熬不住的废物,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弱肉强食,本就是这里的法则。血瓷姑娘,你不一样,你够强,够狠,所以你能活下来,还能活得更好!”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不过…那丫头临死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我好像听到什么‘青蚨’…‘后山’之类的?”他状似无意地抛出诱饵,眼神却紧紧锁住血瓷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血瓷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半息之间,便恢复了正常。她依旧没有看赫连灼,也没有回答。但赫连灼清晰地看到,她那只握着蛟牙短刃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青蚨啊…”赫连灼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感叹道,“那可是好东西!上古传说中的神虫,母子连心,钱币相依。我送你的那块青蚨佩,用的就是最好的‘子母同心玉’,象征不离不弃,情意永固…”他一边说,一边又想去摸怀里的玉佩。
就在这时,血瓷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赫连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两口冰封的深井,清晰地倒映出赫连灼那张俊朗带笑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纯粹的冰冷,以及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
赫连灼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紧,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小侯爷。”血瓷开口了,声音如同冰棱摩擦,冰冷、平首,没有任何起伏,“你很闲?”
赫连灼一愣。
“你的玉佩,很值钱?”血瓷的目光扫过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手,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你的药膏,很珍贵?”
赫连灼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突兀的问题。
“这些东西,”血瓷的声音依旧冰冷,“救不了死人,也杀不了仇敌。”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双冰冷的眸子距离赫连灼的脸只有咫尺之遥,里面翻涌的杀意和血腥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的唯一价值,就是变得更强,碾碎敌人。”
“你的好意,你的玉佩,你的药膏…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累赘。”
“别再来烦我。”
说完,她不再看赫连灼瞬间变得错愕难看的脸色,决然转身,大步离去。那孤绝冰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训练场通道的阴影里。
赫连灼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摸着怀里那块温润的青蚨佩,感受着指尖冰凉的触感,桃花眼中第一次没有了那种玩味的兴味,只剩下深深的错愕、挫败,以及一丝…被那纯粹冰冷的杀意和话语所震撼的茫然。
“毫无意义…只是累赘…”他低声重复着血瓷最后那句话,俊朗的脸上表情复杂难明。半晌,他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血瓷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好…好一个血瓷…好一块…又臭又硬、只认杀戮的…血色琉璃…”
他站在原地,第一次感觉这淬锋营的阴冷气息,似乎真的有点刺骨。那块曾被他视为有趣猎物的“血色琉璃”,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座无法逾越、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