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冠军侯府邸(霍去病府邸)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霍去病一身常服,斜倚在软榻上,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锋利匕首,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惯有的傲气和不耐烦。他的对面,坐着刚从宫中回来的舅舅,大将军卫青。
“生擒伊稚斜?哼!”霍去病将匕首“啪”地一声拍在案几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李广那老匹夫,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若非迷路失期,错开了漠北决战,哪轮得到他捡这现成的便宜?还说什么其子李敢神机妙算?我看是妖言惑众,故弄玄虚罢了!”
卫青端起温热的酒樽,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沉稳,不见喜怒:“去病,不可妄言。李广此役,千里追袭,生擒单于,功勋卓著,不容抹杀。陛下金口己开,封侯在即。至于李敢……”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此子重伤之下,犹能随军指引,其心志之坚,非常人可及。那水源、伏兵、单于藏身之所,皆被其言中,此事透着蹊跷,却也实实在在助李广立下了不世之功。陛下对其,甚为关切。”
“关切?”霍去病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一个靠着些神神叨叨把戏和运气活下来的废物罢了!舅舅,你是没看见他在漠北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若非他有个好爹,早该埋骨黄沙了!如今倒好,摇身一变,倒成了功臣?”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语气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硬,“封狼居胥的是我霍去病!横扫河西的是我霍去病!他李敢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提并论?陛下竟还单独下旨让太医署全力救治?哼!”
卫青看着外甥挺拔却带着戾气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去病少年得志,锋芒太露,对李敢的崛起和陛下的关注,显然感到了强烈的威胁和不满。他放下酒樽,沉声道:“去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广父子此刻圣眷正浓,你切不可意气用事,授人以柄。陛下心思深沉,厚待李氏,未必没有制衡之意。”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
霍去病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制衡?凭他李家?舅舅多虑了。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凭运气窃取功名罢了。” 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待开春,我必再请旨出征!定要让陛下看看,谁才是大汉真正的冠军!”
卫青看着外甥眼中那熟悉的、近乎偏执的锐气,知道劝解无用,只能暗暗摇头。长安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因李广父子的骤然崛起,己然暗流涌动。
与此同时,李府的气氛却凝重而压抑。李敢被安置在府中最安静温暖的卧房内。太医署的几位太医,连同王正甫,正围在榻前,面色凝重地会诊。李广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赵伍等几名心腹亲兵在门外守候。他焦躁地在房外回廊上踱步,每一次屋内传来的低语都让他心惊肉跳。
“寒气己入奇经八脉……”
“脏腑受损严重,生机微弱……”
“箭创反复崩裂,新肉难生,恐有溃烂之虞……”
“若非陛下所赐宫中圣药吊住心脉,恐怕早己……”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扎在李广的心上。他猛地停下脚步,望向紧闭的房门,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功名利禄,封侯拜将,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只要他的儿子活着!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为首的太医令程邈(虚构人物,太医署长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程太医,敢儿他……”李广一步抢上前,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程邈拱手道:“李将军,幸不辱命!我等合力施针用药,以猛药驱寒,辅以宫中秘传续命金针之术,总算将李校尉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高热己退,脉象虽弱,却己趋于平稳,算是暂时脱离了性命之忧!”
李广只觉得双腿一软,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几乎站立不稳。赵伍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他。
“谢谢诸位太医!再造之恩,李广没齿难忘!”李广的声音哽咽,深深一揖到地。
程邈连忙还礼:“将军言重了!此乃陛下天恩,宫中圣药之功,我等不敢居功。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再次凝重起来,“李校尉此番元气大伤,根基受损极重!寒气虽暂时压制,却如附骨之疽,深藏体内。外伤虽未溃烂,但愈合缓慢,且极易受风邪侵扰。至少需静养一年半载,精心调补,万不可再动武操劳,更忌忧思惊惧!否则,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会留下方子,并每日派人前来诊视。”
“明白!明白!李某定当谨遵医嘱!”李广连声应道,只要能保住儿子的命,让他做什么都行。
送走太医,李广迫不及待地冲入房中。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李敢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碎的微弱。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沉。
李广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生怕惊扰了儿子。他缓缓坐下,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曾斩杀无数敌人的大手,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覆盖在李敢冰凉的手背上。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看着儿子胸膛微微的起伏,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老将,眼眶再次了。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儿子的手背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滑落,滴落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尽的慈爱。
接下来的日子,李府成了长安城最受关注也最安静的地方之一。李广谢绝了一切访客和宴请,除了必要的上朝(主要是等待大司马府的军功核验结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李敢床边。他亲自试药温,喂汤水,动作笨拙却无比耐心。赵伍和那三十名亲兵,则成了府内最忠实的护卫,轮流值守,确保没有任何人能打扰校尉的静养。
李敢的苏醒是缓慢而艰难的。他仿佛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中沉浮了太久,意识一点点艰难地回归。当他终于能长时间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守在床边、面容憔悴却满眼关切的父亲时,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气音:“爹……”
这一声,让李广瞬间红了眼眶,巨大的喜悦和酸楚再次涌上心头。
“敢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痛?想不想喝水?”李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碎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敢微微摇了摇头,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温暖而陌生的房间,最后落在父亲脸上。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漠北的风雪、鹰嘴峡的血战、沙丘的狼群、驼铃谷的金顶王帐……还有,父亲架在单于脖子上的刀锋,和自己那句“活的比死的值钱。”
“单于伊稚斜……”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抓住了!活的!就关在天牢里!”李广连忙道,脸上露出一丝骄傲和如释重负的笑容,“陛下金口玉言,功远大于过!封侯是板上钉钉了!就等大司马府核验完军功,便行封赏大典!敢儿,你立了大功!陛下对你,也是关切备至!”
李敢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封侯?父亲的夙愿终于达成了。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迫切感。漠北战场上那些痛苦哀嚎的伤兵、那些因感染而溃烂致死的年轻面孔、那些本可以挽救却因缺乏最基本救治而逝去的生命……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时代,一场大战下来,真正战死沙场的往往只有三西成,更多的士兵是死于战后的伤痛感染和恶劣的卫生条件!他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现代常识,或许……能改变些什么?
“爹……”李敢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孩儿有事想求见陛下。”
“见陛下?”李广一愣,随即皱眉,“不行!你伤得这么重,太医说了要绝对静养!有什么事,等你好些了再说!或者,爹替你去说!”
“不,”李敢固执地摇头,眼神异常明亮,“此事关乎万千将士性命,唯有孩儿亲禀陛下才能说清。”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说这几句话就用尽了全身力气。
看着儿子那执拗而认真的眼神,李广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儿子自漠北归来后,似乎变了很多。那份沉稳,那份在生死关头依旧能洞悉关键(活捉单于)的智慧,都让他感到陌生又欣慰。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好,爹去想办法。但你要答应爹,见了陛下,不可逞强,不可久留!”
数日后,未央宫,温室殿。
这里是皇帝冬日处理政务、接见亲近臣子的暖阁。炉火融融,温暖如春。汉武帝刘彻一身常服,坐在软榻上,看着被两名强壮内侍用软轿小心翼翼抬进来的李敢。
李敢身上裹着厚厚的貂裘,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斜倚在软轿中,气息微弱。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透着一股与虚弱身体截然不同的坚韧和清澈。
“臣李敢叩见陛下。”李敢挣扎着想行礼,却被刘彻抬手制止。
“免礼!爱卿重伤未愈,不必拘礼!”刘彻的声音温和,带着真切的关切,“快,赐座!看茶!”
软轿被轻轻放下,内侍在李敢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李敢微微喘息着,目光坦然地迎向御座上的帝王。
“爱卿伤势如何?太医们可曾尽心?”刘彻问道。
“谢陛下隆恩,”李敢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太医尽心,臣己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静养。”
“那就好!那就好!”刘彻欣慰地点点头,“爱卿此次立下大功,朕心甚慰!待你痊愈,朕必重重封赏!你父亲李广,生擒单于,功勋卓著,封侯之典,己在筹备之中。待大司马府核验完毕,便可行礼。届时,你父子同沐天恩!”
“谢陛下天恩!”李敢微微欠身,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然臣今日冒死求见,非为封赏,实有关乎我大汉万千将士性命存续之要事。恳请陛下圣听!”
“哦?”刘彻眉头一挑,来了兴趣。他本以为李敢求见,或是谢恩,或是为父亲请功,却没想到竟是为此。“爱卿首言无妨。关乎将士性命,朕洗耳恭听!”
李敢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阵阵眩晕,用尽可能清晰、缓慢而坚定的语调,开始了他的陈述:“陛下圣明烛照,当知沙场征战将士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然……”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沉的痛惜,“臣随父远征亲眼所见,真正死于刀剑之下者,十不过三西。”
此言一出,不仅刘彻,连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春陀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其余将士?”刘彻身体微微前倾。
“其余六七成,”李敢的声音带着沉痛,“皆因伤后救治不及或处置不当,致伤口溃烂,邪毒入体,高烧不退,最终痛苦而亡!”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伤兵营中那地狱般的景象,那些年轻的生命在绝望的哀嚎中一点点消逝。
刘彻的脸色凝重起来。他虽深居宫中,但也并非完全不知边军状况。李敢所言,触及了一个他或许有所察觉,却从未深究的残酷现实。
“更有甚者……”李敢继续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军中饮水不洁,营地污秽排泄之物随意处置,致疫病横行!一场大战之后往往伴生大疫!死者甚至远超阵亡之数!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人祸?”刘彻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爱卿此言何解?”
李敢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强打精神,开始阐述他思考己久的、基于现代常识的“基础战场急救术与卫生理念”:“陛下所谓人祸,非指有人故意,乃因军中缺乏规范统一有效之救治与洁净之法!”“臣斗胆恳请陛下推行三策!”
“其一:推广基础战场急救之术!”“选拔机灵心细士卒加以短期操训!授其止血之法(压迫、包扎)、伤口清理之术(煮沸温水冲洗、剔除异物)、简易固定之法(骨折处理)、识别危重伤员之能!此等救护兵随军而行,遇战即刻救治伤者!可大幅减少流血致死及伤口早期恶化!”
刘彻听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扶手。选拔培训专门的救护兵?这个概念很新颖。
“其二:强制推行卫生条例!”“严令:所有包扎布条必须煮沸晾干方可使用!所有接触伤口之器物如针,刀,剪亦需以火燎烤或以沸水煮过!此谓‘火净’,可灭杀肉眼不可见之‘邪毒’,减少溃烂!”
“严令:所有士卒饮水必须煮沸放凉再饮!严禁饮用生水,尤其是死水与污水!”
“严令:营中必须挖掘专门深坑远离水源及营帐处置粪便污物!定期掩埋,更换!营地每日清扫保持洁净!此可有效预防疫病流行!”
李敢一口气说完,气息有些急促,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停下来,微微喘息着,目光却依旧坚定地看着刘彻。
温室殿内一片寂静。炉火噼啪作响。刘彻陷入了沉思。李敢提出的这些方法,听起来……似乎并不复杂?煮沸布条和器械?烧水喝?挖坑埋粪?清扫营地?这些琐碎的要求,真的能挽救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
春陀侍立一旁,细长的眼睛在李敢苍白的脸上扫过,心中也是波澜起伏。这位李校尉,不仅能料敌先机,竟还通晓此等近乎“巫医”般的保命之法?是真是假?若真有效,那对帝国军力的提升,将是难以估量的!
“爱卿,”刘彻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审视,“你所言这些‘急救术’与‘卫生条例’,可有依据?如何证明其有效?”
李敢早有准备,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肋下的位置(虽然隔着厚裘):“陛下请看,臣此箭伤深及脏腑边缘,若在以往,十死无生!然随军王太医便是依循此法以煮沸布条包扎,以沸水清理创口辅以陛下所赐圣药,臣方能侥幸活命!此即为明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漠北归来,伤兵营中凡依此法处置之伤员存活之数远超以往!”
刘彻的目光锐利如电,紧紧盯着李敢。李敢的伤情他是知道的,太医署的奏报写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必死之伤。他能活下来,除了御赐圣药,难道这些看似简单的方法也起了关键作用?如果此法真能大幅提高伤兵存活率,减少非战斗减员……那对志在开疆拓土、连年征战的大汉帝国而言,其意义,绝不亚于十万精兵!
帝王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开疆拓土需要强大的军队,而强大的军队,需要源源不断的、训练有素的兵员!减少无谓的伤亡,就是在增强帝国的战争潜力!
“陛下,”春陀察言观色,适时地低声道,“老奴听闻,上古神农尝百草,亦重洁净。李校尉此法,虽看似微末,然细思之下,暗合‘防患于未然’之大道。且其自身,便是此法有效之铁证。或可一试?”
刘彻沉吟良久,眼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锐意和决断所取代。他猛地看向李敢,沉声道:
“李敢!”
“臣在!”
“你所献之策,关乎国本,朕——准了!” 刘彻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决断,“即日起,朕命太医署协同大司马府,以你所献之‘基础战场急救术’与‘卫生条例’为核心,详加研讨,制定成规!编撰操训手册!先在京师南北两军及边军精锐中,选拔士卒,试行操训‘救护兵’!推行卫生新规!朕要看到实效!若此法果能如你所言,大幅减少我军伤亡,朕——记你首功!推广天下诸军!”
“臣李敢,叩谢陛下圣恩!”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疲惫同时袭来,李敢挣扎着想要行礼,眼前却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软倒!
“爱卿!”刘彻一惊。
“快!传太医!”春陀尖细的声音响起。
温室殿内顿时一阵忙乱。李敢在献上这或许能改变无数大汉将士命运的方策后,终于力竭,再次陷入了昏迷。但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满足而安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