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渭水之滨。新平整的土地上,几排简陋的夯土屋舍初具规模。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和木料的气息。这里,就是刚刚获旨、由少府拨款营建的“羽林军医讲习所”。
李敢站在土坡上,望着下方忙碌的工匠和满载物资的牛车——成捆的麻布、大袋的草药(大黄、三七、艾草)、铜盆陶罐,还有特制的薄刃小刀和铜镊。
他身边站着三人:
从西南战场死人堆爬出的救护队正,风霜满面,眼神沉静锐利的陈石
肩膀伤愈留下狰狞疤痕,褪去稚气,眼神坚毅的阿树
年约西旬,长安城名疡医(外科医生),尤擅金创。被李敢“活人千百”的宏愿和天子背书打动,成为讲习所首位重要教习的淳于义
李敢对淳于义拱手:“地方简陋,条件艰苦,委屈先生了。”
淳于义热切回礼,目光扫视工地:“关内侯言重!此地虽简,然气象万千!能授此活命之术,泽被军中健儿,乃义平生所愿!何谈委屈!”
李敢转向陈石和阿树,神色肃然:“讲习所乃我军医救护根基,未来人才摇篮!陈队正,你经验丰富,战场急救由你主授!阿树,你随陈队正学习,助其整理教案!”
“诺!”陈石和阿树齐声应道,铿锵有力。
“淳于先生,”李敢看向医者,“您精于疡科,清创、缝合、正骨、乃至截肢之法,皆需倾囊相授!战场急救,首重实效!如何最快、最稳保住伤兵性命,减少溃烂,就是最好的医术!”
淳于义眼中精光一闪,郑重点头:“侯爷放心!义省得!必以战场实情为本,授实用之法!”
“好!”李敢深吸一口气,“第一批学员,从羽林宿卫营和各边军聪慧机灵者中遴选!要快!要严!不仅要教救人,更要让他们明白:为何要沸水!为何要深埋!为何一点污秽就能要人性命!”他斩钉截铁,“这里走出的每一个人,臂缠赤带,就是一颗火种!要带着《操典》真义,烧遍我大汉每一座军营!”
此时,一骑飞驰而来,羽林卫骑士呈上一卷密封帛书:“禀侯爷!霍将军府上送来此物!请侯爷亲启!”
“霍去病?”李敢眉头微蹙。自宣室殿不欢而散,两人再无交集。他接过帛书,解开系绳。
里面裹着的,并非书信。而是一块沾满干涸黑褐血迹、边缘撕裂的破布——依稀能辨出曾是臂章。破布下,压着一卷陈旧竹简。
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尘土味扑面而来!是边军粗麻!难道是西南战场上死去救护兵的赤带?霍去病送这来,示威?提醒他战场残酷,他那一套终究无用?
李敢手指用力得发白。他压下心绪,解开竹简麻绳。竹简边缘磨得光滑,字迹刚劲古拙,开篇赫然写着:“《军中疫气避忌论》”
李敢心跳加速!迅速浏览。竹简不长,却字字珠玑!详述军营秽气、饮水不洁、污秽处理不当与疫病爆发、士卒大量减员的关联!提出“掘深坎以埋秽”、“取上流活水”、“沸煮而饮”、“创口洁净避虫蝇”等措施!其见解与措施,竟与李敢《急救卫生操典》核心思想不谋而合!但文字古拙,至少是数十年前遗存!
竹简末尾小字落款:“元光六年,陇西都尉谨录先贤遗策,并附己见,奏于边军试行。”
李敢瞳孔骤缩!这奏议显然未被重视,最终流落霍去病手中?冠军侯送这个来……
李敢猛地抬头望向霍府方向,眼神复杂。那染血破布是冰冷现实与无声质问。而这尘封竹简,却像撕裂阴云的闪电,照亮了某种迟来、沉重、或许不甘的认可?
他无言,将染血破布紧攥掌心,感受着亡魂的冰冷。另一只手,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承载先贤智慧与霍去病复杂心绪的竹简,收入怀中。轻如鸿毛,重逾千钧。
风掠过渭水新土,带来凉意和远方军营的号角。讲习所工地的敲打声,如同新生心脏的搏动。
路还长。染血的破布是警醒,古老的竹简是微光。他手中的权柄与责任,是劈开荆棘、将“清洁”二字烙印在这支铁血军团魂魄深处的唯一武器。
讲习所开课
校场上,第一批五十名学员肃立。他们来自羽林宿卫营和边军,多是识字的普通军卒或低阶军官子弟,眼神混杂好奇、紧张与茫然。
李敢站在土台上,声音清晰:“诸位!入此讲习所,臂缠赤带,所习非经史骑射!所习者,乃活命之术!乃从阎王手中抢人之法!战场之上,十停倒毙,六七停死于伤后溃烂、疫病横行!此非天命,乃人祸!我辈习此术,便是要斩断这‘人祸’之根!”
他高举新誊抄的《急救卫生操典》:“此典根本,在此二字——清洁!”他字字铿锵,“沸水,为清洁!深埋秽物,为清洁!清创敷药,为清洁!隔绝污秽之源,便是隔绝疫病之根,保住袍泽性命之本!此乃《操典》之魂!亦是你等行事圭臬!”
“诺!”台下回应参差却响亮。
第一课在草棚下进行。淳于义站在前方,摊开羊皮人体图样,标注骨骼、肌肉、血管。
“人体非铁石,乃血肉之躯!伤在何处,关乎生死!”淳于义声音清冷,指点图样,“此乃心、肝、脾、肺、肾,五脏之位!此为血脉要道!伤及头颅、胸腹要害、血脉主干,出血如涌,九死一生!然处置及时得当,或有一线生机!救护首要:辨伤情,明缓急!”
学员们敬畏地看着,努力记忆。
“辨明伤情,首重止血!”淳于义拿起朱砂布条示意陈石。陈石利落地将布条缠紧自己手臂近心端,拿起木刀作劈砍状。“伤在西肢,血涌如注,首要压迫止血!近心端,用力勒紧!此乃最笨,亦最快最有效之法!战场之上,争分夺秒,容不得迟疑花巧!”
他解开布条,留下深痕:“记住!布条、腰带、弓弦、衣襟,万物皆可为止血带!唯快!唯紧!”他目光扫过,“谁来试试?”
边军学员王墩鼓起勇气上前,拿起布条缠绕同伴手臂,却位置不对,力道不稳。
“太低!再上三指!用力!生死关头,岂容惜力!”陈石厉喝。王墩猛一发力,同伴脸憋得通红。
“对!便是如此!勒紧一刻,或可抢回一命!”陈石点头示范松紧调整。
残酷的清创课
草棚角落,土灶上陶釜沸水翻滚。阿树舀出开水调温。另一边,陈石面无表情地取来刚宰羊身上沾满泥土草屑、涂抹污泥秽物的肉块,模拟恶劣创伤。浓烈血腥和恶臭弥漫,几个学员脸色发白,强忍呕吐。
“看好了!”陈石声音冰冷。他将一块污肉丢进温开水浸泡片刻捞出。拿起烧得通红的薄刃小刀,精准利落地剔除污泥皮毛、腐肉,刮掉碎屑。嗤嗤声伴着焦糊血腥味。“战场清创,要快!要狠!要净!沸水冲洗,烧灼刀具,只为杀死污秽里看不见的‘微虫’!此乃溃烂之源!脓毒之根!心慈手软,留半分污秽,便是留一分死气给袍泽!”他目光如冰锥刺向学员,“怕脏?怕血?怕恶心?趁早滚蛋!讲习所不要见血就晕的废物!”
他指向一块更污秽、甚至蠕动着蝇蛆的肉块:“王墩!过来!照我法子,清理这块!”
王墩脸由白转青,胃里翻腾。但在陈石逼视下,他猛咬牙,抓起烧红小刀,屏息向污秽和蛆虫狠狠剜去!动作笨拙猛烈,污血秽物溅到脸上手上,他强忍着,青筋暴起,汗珠滚落。
“好!要的就是这股狠劲!记住这味道!这触感!上了战场,袍泽的命,就攥在你敢不敢下这狠手!”陈石厉喝,带着一丝赞许。
阿树默默递上温水和干净布条。他看着王墩,仿佛看到当初的自己。他拿起另一块污肉开始处理,动作沉稳熟练。
棚内气氛凝重,只有刮擦声、喘息声和干呕声。汗水浸透后背,血腥焦糊味黏附鼻腔。这第一课,没有高深理论,只有最残酷的感官冲击和本能锤炼。李敢站在棚外阴影里,静静看着。他知道,只有经历这地狱洗礼,这些“火种”才能真正明白“清洁”在战场上的份量,才能在修罗场稳住那双救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