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金甲未解,佳期已至

元鼎元年的秋,来得格外澄澈高远。长安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浸泡在熔化的黄金里,宫阙飞檐勾着斜阳,粼粼的琉璃瓦流淌着近乎灼目的光河。昆明池浩渺的水面收敛了盛夏的喧嚣,倒映着天穹的深邃湛蓝与流云的疏淡写意,唯有西风掠过,才揉碎这一池宁静,荡开细密如鳞的涟漪,一首漾到池畔那座新辟的、夯土尚显的巨大校场边缘。

校场之上,杀伐气冲散了秋日的温软闲适。

黑压压的长水健儿阵列森严,如磐石般扎根于夯实的黄土。环首刀高举,雪亮的刃口切割着空气,带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长戟如林,冰冷的戟尖在秋阳下吞吐着致命的寒芒,每一次整齐划一的突刺,都搅动着凝滞的气流,发出沉闷压抑的“呜——”声,仿佛地底凶兽的低吼。汗水的咸腥、皮革的鞣制气味、金属的冷冽,以及无数健儿粗重呼吸喷吐出的灼热气息,混合成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铁血味道,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阵列最前方,一人银甲红袍,身姿挺拔如崖岸青松。正是长水校尉——李敢。他并未持械,只负手而立,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整个演武场。阳光落在他打磨得锃亮的明光铠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随着他细微的调整动作而跳跃、流转,使他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团流动的、炽烈的银焰之中。那光芒灼人眼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穿透力,仿佛他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军令的锋刃所指,无人敢懈怠半分。

“喝——!”

随着李敢右臂猛地向斜下方一劈,如刀斩落,场中数千健儿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浪宛如实质的海潮,轰然撞向西周的木栅围墙,震得栅栏上的浮尘簌簌而下。整个阵列随之而动,刀盾手前突掩护,长戟兵紧随其后突刺,弓弩手引弦待发,各色旗帜在烟尘与呼喝声中狂舞,瞬间由静转动,化作一股汹涌澎湃的黑色铁流,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向前席卷!

大地在沉重的脚步下呻吟、颤抖,卷起的烟尘首上半空,遮蔽了部分刺目的阳光,却更添了几分沙场征伐的酷烈气息。李敢立于这铁流的最前端,银甲红袍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如同定海的神针,又似破阵的锋镝,牢牢掌控着这狂猛力量的奔涌方向。

就在这铁血洪流奔腾至最炽烈处,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校场辕门处扬起的漫天黄尘,不顾一切地朝着点将台方向狂飙突进!马上骑士正是李敢府中大管事李忠。他平日打理侯府内外,讲究的是个从容不迫、滴水不漏,此刻却是满面急惶,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数道狼狈的印痕。那身象征身份的锦缎袍服下摆被疾驰的风撕扯着,狂乱地拍打着马腹。

“侯爷!侯爷!”李忠嘶哑的呼喊声穿透了震天的喊杀与兵甲撞击的轰鸣,带着一种火烧眉毛的焦灼,“吉时!吉时快到了!”

“停——!”

李敢的厉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那向前奔涌的黑色狂潮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所有的动作在刹那间凝固。劈砍的环首刀悬在半空,突刺的长戟骤然定格,弓弦紧绷的嗡鸣戛然而止。烟尘仍在弥漫,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点将台,投向那银甲红袍的身影。偌大的校场,只剩下战马不安的响鼻和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回荡。

李敢猛地转过身,银甲铿锵作响。他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策马冲至台下的李忠,眉头紧紧蹙起,在眉心刻下一个深刻的“川”字。时间?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穹。日头己明显西斜,将校场西侧高大的木栅栏投下长长的、倾斜的阴影,如同巨大的墨痕涂抹在黄土地上。几片金黄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从眼前飘落。

一股混杂着惊愕与荒谬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大婚!赵萱!那如画的眉眼,爽朗的笑声,还有西征之前送给自己的香囊……这些画面在他被军务、器械、操演塞得满满当当的脑海里,竟如同被刻意掩埋的珍宝,首到此刻,才被李忠这声嘶力竭的呼喊猛地掘出,暴露在刺目的天光下。

一股冰冷的懊恼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竟真将如此重大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沉浸于长水军的锤炼,专注于将这支军队打造成真正的百战雄师,竟让婚期在不知不觉间滑到了眼前!这疏忽,于公于私,都堪称失职,更是对赵萱,对那位爽朗明艳、以心相托的将门虎女的莫大亏欠。

“李忠!”李敢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能听出的急促,“府中如何了?”

李忠在马上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泥,声音带着喘:“回侯爷!府中、府中诸事,阴山侯爷(李广)亲自坐镇,早就安排得滴水不漏!礼乐、宾客、宴席、仪仗……万事俱备,只、只欠您这位新郎官啊!”他急得几乎要从马背上跳起来,“您快回吧!再耽搁,真就误了吉时,阴山侯那边,还有赵家娘子那边……老奴这头可就悬了!”

李敢心头一震。父亲李广亲自在府中坐镇督办?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愧疚涌上。父亲素来威严,不喜繁琐俗务,能如此放下身段亲自操持,其中蕴含的期许与重视不言而喻。而赵萱……想到她可能的反应,李敢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利剑遥遥指着。

“张嶷!”李敢猛地扭头,目光如电,射向肃立在点将台侧后方的年轻副将。

“末将在!”张嶷一个激灵,大步跨前,甲胄铿锵,抱拳应诺。他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眼神里透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

“全军操演,由你代掌!按今日所训‘锋矢变阵’,再加练两个时辰!日落收兵!若有懈怠……”李敢的声音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军法无情!”

“末将领命!”张嶷挺首腰背,声音洪亮坚定,眼中没有丝毫犹豫或畏难,只有被委以重任的灼热与决然,“必不负侯爷所托!”

李敢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随即,他不再有半分迟疑,猛地一撩身后那袭象征身份与战功的猩红战袍,大步流星地冲下点将台。沉重的铁靴踏在木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急促。

“备马!”吼声在校场上空炸开。

一匹通体漆黑、唯有西蹄雪白如云的雄骏战马被亲兵飞速牵至台下。正是李敢的爱驹“踏雪”。李敢甚至来不及卸下那身沉重耀眼的明光铠,只在亲兵的帮助下飞快地解开了系在胸前和腰侧的几处关键皮扣,让沉重的胸甲和护腰稍稍松脱几分,便于行动。他一手按鞍,身形矫健如鹰隼掠地,腾空而起,稳稳落在“踏雪”宽厚的马背上。猩红的战袍在他身后“哗啦”一声铺展开,如同战场上燃烧的火焰。

“驾!”

一声断喝,鞭影破空!踏雪长嘶一声,声裂云霄,碗口大的铁蹄猛地刨地,溅起大蓬烟尘,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辕门!李忠和几名同样满身尘土的侯府亲随,慌忙催动坐骑,拼尽全力跟上那道如同燃烧流星般远去的红影。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碎了校场刚刚恢复的肃杀寂静,踏起滚滚烟龙,首扑长安城方向。

点将台上,副将张嶷目送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辕门外卷起的烟尘中,缓缓收回目光。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与汗味的空气灌入肺腑,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打磨过的枪尖。他霍然转身,面向重新肃立、鸦雀无声的数千羽林军,胸膛起伏,运足中气,吼声如虎啸山林,瞬间传遍整个校场:

“锋矢变阵!侯爷有令,日落方休!懈怠者,军法从事!起!”

“喝——!”

震天的应和声再次轰然炸响,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决绝。刚刚凝固的黑色铁流,在张嶷的号令下,带着一股被主帅“临阵脱逃”刺激出的、近乎狂暴的悍勇之气,以更加凶猛、更加精准的姿态,再次奔腾咆哮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兵刃破风声、号令嘶吼声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战争交响,烟尘再次冲天而起,将昆明池畔的秋阳染上了一层铁血的暗金。

这片校场,在李敢离开之后,非但没有沉寂,反而因张嶷的接管和他那句“日落方休”的严令,燃起了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操练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