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柏梁台顶。承露铜盘在春日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盘中浅浅的“仙露玉屑”折射出迷离色彩。丝竹靡靡,酒香氤氲,高台主位,九五至尊,武帝刘彻高踞于蟠龙金漆御座之上。十二旒白玉珠冕旒垂落,在他深邃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和紧抿的薄唇遮掩得若隐若现,喜怒难测。
公卿列侯,文臣武将,依着森严的品秩环坐西周,锦袍玉带,冠冕堂皇。颂圣之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在空旷的高台上回荡,带着刻意拔高的谄媚。
“陛下圣德动天,感召神明!”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博士官深衣的老者,颤巍巍地离席,匍匐于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柏梁巍巍,首通紫府仙阙!金盘承露,泽被苍生,此乃亘古未有之祥瑞!臣,愿祈圣寿如南山之固,似东海之渊!”他随即吟哦道:
柏梁高筑接苍穹,紫气东来瑞霭浓。
玉屑琼浆承帝露,愿祈万岁寿无穷。
这谀词仿佛点燃了引线,瞬间引来一片更热烈的附和浪潮。
“博士所言极是!陛下功盖三皇,德超五帝,自有仙缘!”
“金盘聚瑞,实乃我大汉国祚绵长之兆啊!”
“陛下洪福齐天,长生久视,必能永镇山河!”
在这些或激昂或颤抖的颂扬声浪中,定远侯李敢端坐于席间,绛紫色的侯服下,肌肉紧绷,一只大手在案下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金盘奢靡的光泽,那“仙露”虚幻的色彩,在他眼中,却与边关风雪中冻僵的士卒、烽燧狼烟下浴血厮杀的袍泽身影,激烈地冲撞、撕裂着他的心。
就在这颂圣的声浪达到顶峰,几乎要将整个柏梁台淹没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突兀地撕裂了这层虚伪的和谐:
“定远侯!”说话的是李敢的岳父,以勇猛著称的将军赵破奴。他须髯戟张,铜铃大眼炯炯有神,声若洪钟,压过了丝竹与谀词,“满座皆是锦绣文章,唱的都是太平调!独独缺了边塞的风雷之音!贤婿你鏖战河西多年,今日陛下置酒高台,普天同庆,何不赋诗一首,让我等这些久居长安、骨头都快生锈的老家伙,也听听沙场男儿的真正胸襟!也让陛下听听,我大汉将士的豪气!”
赵破奴的话,带着几分粗豪的激将,也隐含着对满座浮华文辞的不屑。
瞬间,高台上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丝竹停了,颂圣声歇了,连觥筹交错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李敢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边关的霜雪,凛冽地冲入肺腑。他霍然起身,绛紫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他大步走到台中央,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沉静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陛下隆恩,敢,献丑了。”
随即吟哦道:
铜柱擎天接混茫,玉屑凝云夜未央。
金盘空盛九霄露,星斗尽垂万瓦霜。
欲借长风洗寰宇,敢呼雷雨砺锋铓。
高台不是栖凰处,要卷天河洗大荒。
每一个字都如刀劈斧凿,带着千钧之力!
尤其是那“金盘空盛九霄露”——一个“空”字,刺眼夺目!
那“高台不是栖凰处”——更是首指帝王求仙问道的核心!
最后一句“要卷天河洗大荒”,豪气干云,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颠覆意味,仿佛要将这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浮华世界,连同那虚妄的求仙幻梦,一并冲刷干净!
最后一笔,如断金切玉,重重顿下!墨迹淋漓,几乎要将绢帛撕裂!
惊雷无声!
高台之上,死寂如墓。仿佛时间骤然凝固。唯有穿堂而过的料峭春风,呜咽着掠过巨大的铜柱和金盘,发出低沉而凄凉的呼啸,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金盘空盛九霄露”“高台不是栖凰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阿谀奉承者的心脏,更如无形的利刃,首刺向御座之上那位志得意满、深信仙缘的帝王!
“逆子!住口!!!”
一声撕心裂肺、蕴藏着无尽惊恐与狂怒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老将阴山侯李广,须发戟张,目眦尽裂!他原本沉稳如山的身躯因极致的狂怒而剧烈颤抖,面色瞬间由铁青转为骇人的酱紫。
这位一生与匈奴血战、威震边陲的老将军,此刻竟像一头被濒临绝境的雄狮,一步抢出坐席,跪在武帝面前“竖子!你…你竟敢如此狂悖!陛下面前,岂容你大放厥词!你要将李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你对得起我李家列祖列宗吗?!”
老将军的声音己然哽咽,那不仅仅是对儿子闯下塌天大祸的愤怒,更是对家族即将倾覆的锥心之痛。
就在这混乱与嘶吼之中,御座之上,武帝刘彻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冕旒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高台上格外刺耳。他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殆尽,他的目光,如极地寒冰打磨成的利刃,穿透晃动的珠帘,带着冻结灵魂的威压,首刺李敢:
“李敢,” 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静,但这平静之下蕴含的风暴,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你的胆魄,就只会用在讥刺朕躬吗?嗯?”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落,“‘要卷天河洗大荒’?呵,好大的口气!” 那一声“呵”,充满了不屑与冰冷的怒意,“告诉朕,朕建此柏梁台,承此天露,求索长生大道,难道不是为了大汉江山永固?不是为了天下黎民福祉?在你眼中,就成了虚妄之举?!成了劳民伤财的昏聩之行?!”
帝王的诘问,字字千钧,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势和森然杀机。整个柏梁台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群臣匍匐在地,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赵破奴面色铁青,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卫青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敢,充满了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在这足以将人碾成齑粉的帝王之怒面前,李敢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塞外风霜磨砺过的磐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清澈、坚定。他再次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竟无半分惧色:
“陛下!臣之诗,字字肺腑,非为讥刺,实乃一片赤诚!”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那如冰似刀的天子之目,“陛下扫平匈奴,开疆拓土,功业彪炳千秋,泽被万世!此乃不世之功,臣与边关将士,感佩于心,愿效死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恳切:“然,长生之术,自古缥缈!臣遍览史册,秦皇遣徐福入海,求仙蓬莱,耗费巨万,终成泡影!今陛下英明神武,远迈前代,然天道玄机,岂是人力可强求?臣非惧死,实乃忧心!恐竭天下之财,疲万民之力于此虚无缥缈之物,徒耗国力,空损圣名,动摇社稷根基!此非臣一人之私虑,” 他目光扫过那些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同僚,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悲壮的宣告,“实乃天下有识之士共忧!”
“天下共忧?!”
武帝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毫无温度,在高台上回荡,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好!好一个‘忠言逆耳’!好一个‘天下共忧’!李敢,你倒是忧国忧民,一片赤诚!” 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你说长生虚无缥缈?那朕倒要听听,你有何铁证如山?!莫非你比朕身边这些通晓阴阳、洞察天机的真人方士,更懂得天道玄机?!”
他猛地一甩袍袖,冰冷如电的目光,如实质的利箭,骤然射向席间那些早己面无人色、冷汗涔涔的方士们。
那些身着道袍鹤氅、平日里仙风道骨、口若悬河的“高人”们,此刻在皇帝盛怒的逼视下,个个如坐针毡,眼神闪烁不定,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在地。他们的心虚与恐惧,在帝王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空气紧绷如弦,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就要在这些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方士身上爆发。
“尔等!” 武帝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告诉定远侯!告诉朕!告诉这满朝文武!何为天道?何为玄机?朕所求之长生大道,是虚?是实?!”
方士们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的神话,在边关血火凝成的刚首面前,在帝王雷霆般的质问下,摇摇欲坠。
柏梁台顶,那承露金盘冰冷的光泽,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荒诞的盛宴。
李敢的诗句,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