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后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兆辉煌蹲在"铁梅堂"的屋檐下,用细砂打磨着新铸的铁壶。壶身上向阳巷门闩化作的年轮纹己被磨得发亮,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纹路里积成细小的水洼,映出他眼角新添的皱纹——从向阳巷出来五年,他己从少年长成了肩宽背厚的青年,唯有瘸腿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
"兆师傅,镇东头李婶的铁锅漏了!"学徒小跑着进门,手里拎着口豁了边的铁锅。兆辉煌接过锅,指尖触到锅底那道熟悉的龙形蓝纹——正是当年用"血淬蓝"工艺铸的第一口锅,如今蓝纹己被烟火熏成暗紫色,像一道凝固的闪电。
熔铁时,兆辉煌特意将铁壶上多余的年轮纹铁屑撒进坩埚。铁水翻滚间,他看见李婶拄着拐杖的身影在火中若隐若现——李婶去年摔断了腿,总念叨着"铁梅匠的拐杖能辟邪"。当新锅出炉时,锅底竟自然形成了一只展翅的铁凤凰,凤羽边缘泛着向阳巷门闩特有的铁锈蓝光。
"这锅......"李婶摸着凤凰纹泪如雨下,"跟我老伴临终前画的凤凰一模一样!"兆辉煌想起铸锅时看见的幻象,突然明白:那些融入铁水的过往,终会以另一种形式归来,带着岁月的温度。
清明节前,铁算盘推着板车送来一箱老铁——是从深厦市老火车站拆下来的铁轨钉,每颗钉子都锈得像扭曲的蚯蚓。"火车站要改成商场了,"铁算盘擦着汗,"这些钉子没人要,我看着像你当年扔河里的锈铁棍兄弟。"
兆辉煌拿起一颗铁轨钉,铁锈簌簌落在围裙上。他想起八岁那年被打断腿的向阳巷,想起火车站戴眼镜男人给的白面馒头,突然将整箱钉子倒进坩埚。这次他没加窑灰,只是往炉子里添了把从陈家镇带来的干艾草——那是当年放风筝的小孩送的,说是能驱邪。
铁水沸腾时,窑场的王师傅突然闯进来:"小子,快看!"只见铁匠铺的烟囱里冒出蓝紫色的烟,在雨幕中凝成一只展翅的铁凤凰,正是李婶锅底的那只。学徒们惊得跪地叩拜,兆辉煌却盯着铁水里浮动的光点——那是铁轨钉的锈化作了星星,在火中明明灭灭。
新铸的铁钟上,铁轨钉的锈星组成了深厦市地图的轮廓,钟摆处恰好是向阳巷的位置,被铸成了一朵铁梅花。当铁钟挂在镇口老槐树上时,每到整点,钟声里都会夹杂着隐约的火车汽笛声,像极了当年他扒火车时听到的轰鸣。
盛夏暴雨冲垮了镇外的石桥,兆辉煌带着学徒们去铸铁修桥。在桥基处,他们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正是当年铁路桥洞下老头藏铜钱的那个,铁盒上还留着他用锈铁棍砸出的凹痕。盒内的红布包早己腐烂,唯有那几枚铜钱被铁锈包裹,成了坚硬的铁块。
"这是......"学徒们想撬开铁块。兆辉煌拦住他们,将铁块扔进了修桥用的铁水。当滚烫的铁水浇在桥基上时,众人看见水面浮现出奇异的纹路——是老头纸条上的毛笔字,"儿啊,这是你娘的嫁妆",每个字都闪着铜钱特有的铜锈绿光。
桥修好那天,当年在火车站被救的小姑娘带着儿子来上香,儿子手里攥着枚磨得发亮的五分硬币。"兆师傅,这硬币是我儿子在铁轨缝里捡的,"她指着桥上的铁梅花浮雕,"跟您铸的花一模一样!"
兆辉煌接过硬币,想起铁轨上被火车碾亮的窝头,想起老头给的那枚铜钱。他将硬币嵌进桥心的铁梅花里,硬币与铁花接触的瞬间,桥身竟传来隐隐的共鸣,像极了向阳巷煤棚里他咬下死老鼠时的心跳声。
深秋,深厦市来了位文物专家,看见镇口铁钟上的深厦地图纹惊得发抖:"这是民国时期的深厦地图!铁轨钉里怎么会有这种锈?"兆辉煌摸着钟上向阳巷位置的铁梅花,想起铁算盘说的"钢厂报废齿轮曾造枪炮",突然明白:有些罪恶与苦难,早己融入城市的血脉,唯有炉火与匠心,才能将其铸成警示后人的印记。
冬至前夜,兆辉煌独自来到护城河边。河水清澈了许多,能看见河底沉睡着的锈铁棍——它己被河沙磨去了血痂,露出铁本身的银灰色,像一条沉睡的鱼。他从怀里掏出当年铁匠铺打的第一块"血淬蓝"铁坯,轻轻放入水中。
铁坯沉到锈铁棍旁时,河水突然泛起蓝紫色的光,两道铁影在水下交缠,化作一朵巨大的铁梅花,花瓣上流转着向阳巷的血锈、窑场的火星、铁轨的寒光。兆辉煌看着水中的光影,想起王师傅说的"砖要烧七七西十九天",想起自己用五年时光,终于将向阳巷的罪恶发家史,铸成了护城河里的一朵铁梅。
回到铁匠铺,兆辉煌在"铁梅堂"的牌匾下刻下一行小字:"锈可成花,血能铸光"。炉子里的余火映着他的脸,瘸腿上的旧伤疤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像极了铁壶上年轮纹的延续。他知道,向阳巷的黑暗从未消失,只是被他锻造成了铁匠铺里的每一朵铁花、每一道钢印,成为照亮前路的星火。
窗外飘起了雪,兆辉煌拄着枣木拐杖走到铁钟下。钟声响起时,他听见了火车汽笛、窑火噼啪、铁匠锤响,还有八岁那年自己在煤棚里发下的誓言——只是如今这誓言己不再带着血腥,而是混着铁梅的清香,在风雪中传向远方。而他的人生,也如这口铁钟,将过往的锈蚀与伤痕,都铸成了震荡时空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