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江梦瑜院中的灯火,却明亮如昼。
小翠端着一盏刚温好的牛乳,脚步急促地闯了进来。她俏脸发白,带着未散的惊慌与急切:“小姐,出事了!”
“老夫人院里的张嬷嬷方才来传话,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奴婢瞧着张嬷嬷那张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怕是……怕是柳飘絮那蹄子又在老夫人面前嚼舌根了!”
江梦瑜正临窗翻看一本前朝游记,闻言,眼皮也未曾撩动一下。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纤指将一枚精致的书签,不疾不徐地夹入看到的那一页。
随即,她从容放下书卷,接过小翠递来的牛乳。浅浅抿了一口,动作优雅,没有半分慌乱。仿佛即将面对的,不过是邻家闲话家常。
“小姐,您怎么一点儿也不急啊!”小翠急得首跺脚,秀眉紧蹙,满是担忧:“那柳飘絮最是会扮可怜,老夫人又一向偏疼她几分,万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江梦瑜放下牛乳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意味深长的弧度。“她既然费尽心思唱了这么一出大戏,我若是不去亲眼瞧瞧,岂非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她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眸光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流转。
萧老夫人的松鹤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凝滞。
老夫人端坐于上首的紫檀太师椅上,脸色阴沉,不见往日的慈和。她手中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沉香佛珠,此刻却停了转动,更添几分压抑。
柳飘絮正跪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梨花带雨,香肩微微耸动。她低声啜泣着,那副模样,瞧着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见犹怜。
“祖母。”江梦瑜迈入堂中,脚步轻盈无声,敛衽一礼,声音清婉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萧老夫人缓缓抬眼,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首首落在江梦瑜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浓浓的不满。
“南风媳妇,你来了。”
“我且问你,为了区区几件春衫的料子,你竟要动用自己的嫁妆去贴补公中?”老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带着千钧的压力砸下。“是我们萧家短了你的吃穿用度,还是我这老婆子平日里苛待了你,让你受了这等天大的委屈?”
“非要如此行事,是想让外人戳着我们萧家的脊梁骨,骂我们刻薄新妇不成?!”
柳飘絮听闻此言,哭声更咽了几分。她适时地抬起那双哭得红肿的泪眼,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担忧”与得意,飞快地瞥向江梦瑜。旋即,又迅速低下头去,仿佛生怕江梦瑜因此迁怒于她一般。
江梦瑜的神色,自始至终未曾改变分毫。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沉静如水的模样。
“回祖母,孙媳不敢。”
“孙媳并非不知府中用度皆有定例,也绝非觉得萧家刻薄了孙媳。”她微微一顿,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只是,萧家乃是百年望族,更是皇亲国戚。”
“孙媳身为萧家的主母,一言一行,一衣一衫,皆代表着萧家的脸面与气度。”
“若仅仅因为几匹衣料,便显得捉襟见肘,处处将就,岂非更容易让外人轻看?”
“届时,旁人会议论的,便是我们萧家气度不再,失了侯府的体统!”
她微微抬眸,清澈的目光迎上老夫人审视的视线,眼中没有丝毫的退缩与怯懦。“再者,好的料子,配上精细的做工,制成的衣衫,不仅穿着体面,也更为经穿耐用。”
“看似一时多费了些银钱,但从长远来看,反倒是真正的节省之道。”
“孙媳并非天性喜爱奢靡,更不敢挥霍无度。”
“孙媳所思所想,不过是想将萧家的体面维持妥当,不堕了萧家百年的名声。”
“至于动用嫁妆一说,”江梦瑜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坦荡磊落,不含一丝阴霾。“孙媳当时想着,倘若府中公中一时周转不便,孙媳贴补一些,也是为了萧家的整体颜面。”
“总好过因小失大,让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说萧家连主母的几件春衫都置办得不甚体面。”
“那,才是真正的失了分寸,丢尽了脸面。”
她这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每一个论点都站得住脚。既点明了维护家族体面的至关重要性,又巧妙地解释了“长远节省”的道理。最后,更是将自己动用嫁妆的意图,全然归结为维护萧家的声誉与脸面。可谓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萧老夫人静静地听着,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又开始缓缓转动,只是速度慢了许多。她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眼中的怒意消散了不少。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江梦瑜。这个新过门的孙媳妇,似乎比她最初想象中,要更有章法,也更有担当。言语之间从容不迫,条理清晰,远非柳飘絮那般只会哭哭啼啼、搬弄是非的小家子气可比。
柳飘絮见老夫人的神色似乎有所松动,心中顿时一急。她连忙哽咽着,抢着开口:“老夫人,少夫人说得虽然句句在理,可……可府里的采买向来都有定例,奴婢也是按着往年的规矩办事……”
“奴婢也是怕……怕账房那边不好交代,更怕大公子知道了,会因此不悦……”她说着,又抬手抹了抹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水,努力挤出一副忠心耿耿却又左右为难的无辜模样。
江梦瑜闻言,清冷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地上跪着的柳飘絮。她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霜。
“柳姑娘,”江梦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我与祖母说话,何时轮到你一再插嘴了?”
柳飘絮身子一颤,哭声顿住,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江梦瑜,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江梦瑜继续道:“你口口声声‘往年的规矩’,又口口声声‘怕大公子不悦’。我倒想问问你,这萧府的后宅,如今究竟是我这个明媒正娶、皇上赐婚、皇后娘娘亲自过问的少夫人当家理事,还是你一个通房丫头,可以越过主母,来替大公子定夺府中的规矩,揣测他的心意?”
“奴婢……奴婢不敢!”柳飘絮脸色发白,连忙磕头,声音带着颤抖,“少夫人误会了,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只是在萧家侍候多年,对府中的人情世故、开支用度都略知一二,也是一心为萧家着想,绝无僭越之意。”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又带着几分委屈和自辩:“少夫人初来,许多事情或许不甚清楚,奴婢不过是想从旁提点一二,免得少夫人走了弯路,反而惹老夫人和大公子不快。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少夫人宽宏大量,莫要与奴婢一般见识。奴婢……奴婢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啊!”
这番话,听似谦卑恭顺,实则句句都在暗指江梦瑜年轻识浅,不知分寸,不识好歹,反倒是她柳飘絮,才是那个深谙萧府之道,处处为萧家着想的“老人”。更是在暗示老夫人,江梦瑜不听劝告,一意孤行。
“为了这个家好?”江梦瑜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讥诮。她缓缓踱步,走到柳飘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提点我?你一个妾室都不算的通房,有什么资格提点我这个正经主母?”
“说我走了弯路?我看真正走了弯路,忘了自己身份,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吧!”
“莫要与你一般见识?”江梦瑜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我若真与你一般见识,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端端跪在这里,巧言令色,搬弄是非吗?”
柳飘絮被她一连串的质问说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眼泪这次倒是真的流了出来,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不住地磕头:“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少夫人饶了奴婢这一次……”
萧老夫人看着眼前的情形,眉头又蹙了起来。她虽然开始觉得江梦瑜言之有理,但柳飘絮毕竟跟了她多年,这般被当面训斥,也让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江梦瑜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抢先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清脆而决绝:
“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挑拨主母与长辈的关系,试图干预府中采买用度,甚至隐隐以大公子之名压我!柳飘絮,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江梦瑜扬手,“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松鹤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落在了柳飘絮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柳飘絮被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她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左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泪水混合着屈辱和震惊,汹涌而出。她从未想过,那个在她眼中一向温吞好欺负的江梦瑜,竟然敢当着老夫人的面,动手打她!
整个松鹤堂内,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小翠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萧老夫人也是一惊,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错愕与不悦:“南风媳妇,你……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