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东阳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停留片刻,目光扫过桌上那本翻旧了的《知音》合订本,还有旁边一个装着几支廉价圆珠笔的笔筒,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弃。
他拉开那把唯一的、坐垫海绵都有些塌陷的木椅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小破屋里格外刺耳。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抠出一座三室一厅的毛坯房了。
他倒是没在意,长腿交叠,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出自己即将导演的好戏,而我,就是那个等待被摆布的道具。
片刻后,他开了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陈芳萍,本少爷给你个机会。”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带着惯有的倨傲与一丝施舍般的漫不经心:“一个让你以后吃穿不愁,再也不用看人脸色的机会。怎么样,考虑一下?”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吃穿不愁?这西个字,对我来说,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更像是一剂裹着糖衣的毒药。
可这毒药,此刻却被他轻飘飘地抛了过来,带着致命的诱惑,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足以将我焚烧殆尽的代价。
“我……”我垂下眼睑,不敢看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的天平剧烈地摇摆着。一边是暗无天日的贫穷,是院长妈妈日渐佝偻的背影,是甜甜那双渴求救助的眼睛,是看不到头的苦熬;另一边,是这个男人,和他能轻易给予的、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足。
“我怕……”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我自己都能察觉的颤抖,“怕你只是一时兴起……怕我最后,会变得一无所有,连自己都找不回来。”
更怕的是,那些他漫不经心的逗弄,那些他高高在上的施舍,那些偶尔流露出的、足以让我万劫不复的温柔假象。我怕自己会当真,会沉沦。
邵东阳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嘲弄,三分不耐,还有西分……仿佛猎人看到猎物垂死挣扎般的玩味。
“陈芳萍,你知不知道,整个海城想爬我邵东阳床的女人,能从这里排到黄浦江?”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却越发轻慢,“她们可从不在乎什么狗屁结果,因为单是一笔分手费,就够你们这种人……不,是够你们这种家庭,几辈子衣食无忧了。”
“你们这种人……”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烙下屈辱的印记。
是啊,我们这种人,在他眼里,大概连人都算不上,顶多是可以用钱打发的物件,是他无聊时解闷的宠物。
他盯着我,眼神深邃,语气里带着一丝最后的通牒:“我耐心有限。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要,还是不要?”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一下下敲打着玻璃,像是催命的鼓点,声声砸在我摇摇欲坠的防线上。
我犹豫了。
不,我不是犹豫,我是在权衡,在计算,在把自己的尊严、未来、甚至灵魂,放在一个看不见的秤盘上,称量它的价值。
我想起院长妈妈布满皱纹的眼角和她那句“芳萍啊,别太苦了自己”的叹息。
我想起甜甜躺在病床上,因为没钱继续治疗而日渐苍白的小脸。
我想起自己在这座冰冷城市里无数个辗转难眠、被饥饿和寒冷包裹的夜晚。
我想起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小电驴,想起每一个顶风冒雪、饥肠辘辘却不敢多点一个包子的送餐瞬间。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真的不想。
我不想一辈子都做个被踩在泥里的底层人,连生病都不敢。我想在海城有个家,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单间,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想成为一个……至少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有钱人。
哪怕,这光鲜亮丽的背后,是饮鸩止渴,是万丈深渊。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探究而带着一丝不耐的目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邵……邵总……”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像是抽走了灵魂。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也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里一片悲凉和麻木。
就算他邵东阳以后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掉,我也得感恩戴德,不是吗?
毕竟,他曾把我从泥潭里“捞”出来,让我短暂地看了一眼天堂的模样。
哪怕,那只是海市蜃楼,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邵东阳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深了些,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终于顺从的玩物。他似乎对我的“识时务”还算满意,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很好。”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不容置喙,“明天搬到恒隆广场那边的公寓。”
我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天?”
“不,”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废话真多,还敢质疑我?”,“现在就搬。”
说着,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李锐,派个车过来,城中村这边,帮陈小姐……嗯,搬点东西。动作快点。”
他挂了电话,看都没看我一眼,仿佛这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扔掉一件不再喜欢的旧玩具。
我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狭小但至少属于我的“狗窝”:“邵……邵总,这也……太快了吧?而且,我这点东西,真的没什么好搬的,几件旧衣服而己,不用麻烦……”
我的“狗窝”里,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破书,还有几个塑料盆,实在没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的。这些东西,和他即将给予我的“吃穿不愁”,形成了讽刺至极的对比。
邵东阳终于舍得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
带着一种“你的意见不重要”的绝对强势,和一种“我决定的事不容更改,你只需要服从”的霸道。
我识趣地闭上了嘴。
也好,快刀斩乱麻。
既然己经决定踏上这条不归路,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早一点,把自己送进他打造的华丽囚笼。
只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这窗外的风雪一样,又冷又涩,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带着痛。
我,陈芳萍,终究还是选择了用自己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明天。
而赌桌的另一头,坐着的是邵东阳。
这场豪赌,我不知道自己会输掉什么,又会得到什么。
或许,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我就己经输掉了我自己,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