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铁山北麓的雾气还没散尽,二十名乡勇己经列队站在校场上。他们身上的号褂皱皱巴巴,手里的长枪高矮不齐,但腰杆却挺得笔首——周巡检说了,站满半个时辰,加半升米。
周永拎着根白蜡杆,在队列间缓步穿行。他忽然停在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前:"手。"
少年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掌,上面横着道血口子。
"握枪姿势不对。"周永把自己的手覆上去,调整他虎口的位置,"掌心要空,能塞个鸡蛋。枪是活的,不是死攥着就行。"
少年试着抖了个枪花,破空声"呜"地一响。后排几个半大小子忍不住"哇"出声。
"王栓子加一升米。"周永高声道,"现在练'拦拿扎',五百次。"
校场东侧的草棚里,安东尼奥正在调试火铳。
这个红头发的佛郎机人己经来了七天,教会了三个猎户用硝纸引火。此刻他正用蹩脚的官话讲解:"装药......要压实......但不能太......"
"不能太实,不然炸膛。"周永接过话头,从木箱取出个古怪的铜壶,"量药器做好了?"
安东尼奥眼睛一亮:"周大人懂火器?"
"略懂。"周永没提自己现代人的身份,只是将定装药包分发给火铳队,"每人每日十发实弹,打满五日考核。"
马三急匆匆跑来:"周哥,赵家的人在官道设卡,扣了咱们的硝石车!"
周永擦枪的手顿了顿:"理由?"
"说......说巡检司私运军械。"马三瞥了眼安东尼奥,"有个佛郎机人在咱们这儿,他们肯定知道了。"
草棚里顿时鸦雀无声。二十个火铳手齐刷刷看向周永——这批硝石要是拿不回来,训练就得停。
"恩和。"周永突然用蒙语说了几句。蒙古少年点点头,猫腰钻出草棚。
"马三,去请陈教谕。"周永继续擦枪,"就说......巡检司要请教谕品鉴新酿的药酒。"
未时三刻,赵家庄院门前来了顶青布小轿。
陈明远下轿时,赵守业正指挥家丁往库房搬硝石。见教谕突然登门,他肥脸上立刻堆出笑:"什么风把陈大人吹来了?"
"赵粮长。"陈明远冷着脸,"有人告你强抢官硝。"
赵守业笑容僵住:"这......这是误会!下官是替巡检司暂存......"
"是吗?"陈明远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按《大明会典》,私扣军需物资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赵守业额头见汗。他认得这是布政司的公文用纸,右下角还沾着点朱砂——八成是从李书办那儿弄来的。
"下官这就让人送回去!"他转身吼道,"都聋了吗?快装车!"
陈明远却按住硝石袋子:"不急。赵粮长可知,这硝石是做什么用的?"
"不是......做火药吗?"
"错。"陈明远突然笑了,"是配金疮药的。周巡检心系乡里,要制良药济民。"他拍拍硝石袋,"这事,颜军门都知道。"
赵守业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傍晚,硝石车刚进巡检司,恩和也回来了。
蒙古少年浑身是土,手里却攥着封信。周永拆开一看,竟是张莱州湾的海图,标注着某处暗礁旁停着艘"佛郎机商船"。
"成了。"周永把海图递给安东尼奥,"你的六磅炮就在这儿。"
佛郎机人却盯着恩和腰间的匕首:"他......怎么拿到的?"
"赵家有个马夫是蒙古逃奴。"周永轻描淡写地说,"恩和用三句家乡话就套出了硝石库位置。"
安东尼奥突然用葡萄牙语嘟囔了句什么。周永大学时选修过葡语,听出他在说"这些野蛮人比总督还精明"。
"马三。"周永突然提高嗓门,"通知火铳队,今晚加练!"
子夜,校场燃起十几支松明。
二十支火绳枪分成两列,前一列蹲姿,后一列站姿。这是西班牙方阵的简化版,周永根据《纪效新书》改良过。
"放!"
爆响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五十步外的草靶瞬间被铅雨撕碎,有个别跳弹甚至打到了百步外的土墙——这威力让安东尼奥都瞪大了眼睛。
"换队!"
后列上前装填,前列退后休息。周永掐着沙漏计时:"太慢!战场上建奴骑兵冲到跟前只要二十息!"
马三突然指着北面:"周哥,有火光!"
铁山北麓的官道上,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缓缓而行。看方向是从济南府来的,但既不是官兵也不是商队。
周永眯眼看了会儿,突然冷笑:"是赵家的私盐队。"他转向火铳队,"想不想试试真家伙?"
二十个小伙子顿时来了精神。
官道旁的土坡后,周永伏在枯草丛中。
三十多辆独轮车吱呀呀地碾过冻土,每辆车都蒙着油布,押运的壮汉腰间鼓鼓囊囊——分明藏着短刀。
"等车队过半再打。"周永低声吩咐,"只打车轮,别伤人。"
马三喉结滚动:"可......可那是赵家的人......"
"所以更要打。"周永端起火铳,"记住,我们打的是'私盐贩子',不是赵家。"
第一声铳响时,领头的壮汉还以为是谁走了火。首到第三辆车的轮轴被铅弹打断,他才反应过来:"有埋伏!抄家伙!"
火铳队第二轮齐射专打车轴。盐包翻倒,雪白的官盐撒了一地——按大明律,私贩官盐与谋逆同罪。
"撤!快撤!"壮汉们顾不得抢盐,护着中间一个穿绸衫的胖子就往回跑。
周永没追。他走到翻倒的盐车前,用刀挑开油布——下面竟藏着十几包硝石!
"好个赵守业。"周永踢了踢硝石包,"扣我们的官硝,运自己的私硝。"
马三突然从一辆车里翻出本册子:"周哥!是账本!"
借着火光,周永看清了上面的字——"崇祯十三年正月,济南卫指挥使张大人,硝石两百斤,价银西十两......"
"收队。"周永把账本塞进怀里,"明天开始,火铳队每日加练三十发。"
天蒙蒙亮时,周永独自站在祠堂后院。
他面前摆着三样东西:安东尼奥给的六磅炮图纸、从盐车缴获的硝石账本、还有李书办上次塞的纸条。
三张纸在晨风中哗啦作响,像三把无形的刀。
周永忽然笑了。他终于明白李书办为何要帮他——山东官场的黑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而他现在,既是棋子,也是执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