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残阳将黄县西城楼染成血琥珀色。周永勒住青骓马,马缰上的铜铃发出细碎声响——那是用三斤私盐从乐安镇货郎处换的,此刻却在夜风里透着刺骨寒意。三百铁山营新兵列阵于芦苇荡边缘,土布军服被潮气浸得发沉,腰间环首刀的铁鞘蹭着竹矛,发出沙沙轻响。
"看见城垛口那面破旗了吗?"周永策马缓行,马镫铁环撞击声混着远处海浪声,"上个月黄县李知县还在长清渡口,拿半袋粟米换了咱三斤精盐。"他抬手用马鞭指向城楼,袖口磨出的破洞露出内里补丁——那是马三娘用百家布缝的,此刻正被风掀起角,像只振翅欲飞的残蝶。
队列前排的赵二狗突然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周永瞥见他手背上的旧伤疤——那是去年在盐场被管事鞭打的痕迹,此刻在暮色中泛着青白。更远处的新兵里,有个叫王石头的青年正反复竹矛尖端,矛尖淬过老陈熬制的桐油,在夕阳下映出暗褐色反光,像极了他娘染布时用的苏木汁。
"马三!"周永猛地勒马,青骓前蹄刨起碎石。
"末将在!"黑脸汉子跨前一步,火铳队的三十二杆鸟铳在肩上颠出闷响。他缺了小指的右手握拳时,袖口露出截红绳——那是恩和用蒙古皮绳编的,说能挡住刀枪。
"带第一、第三队从西侧芦苇荡推进,"周永压低声音,马鞭指向城墙下三棵歪脖子槐树,"离城五十步放一轮铳,听见梆子声就后撤。记住——不许捡倭寇丢下的兵器。"
马三领命时,铁山营特有的牛皮绑腿在泥地里踩出啪唧声。周永望着他背影,想起三日前这汉子为试新造的铅弹,竟拿自己大腿做靶子,如今裤腿下还渗着草药汁。
校场东侧,王铁柱正给藤牌手分发熟牛皮盾。盾面上烙着歪歪扭扭的"铁"字,是老陈用烧红的铁条现烫的。他突然停手,走到新兵李哑巴面前,掀开对方衣襟——左胸上方有道月牙形疤痕。"这伤怎么来的?"王铁柱声音沙哑。李哑巴比划着倭寇刀,又指着心口,浑浊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来。
周永在将台上看得真切。这哑巴是半月前从难民堆里捡的,当时怀里还揣着半块啃剩的麦饼。此刻王铁柱从自己腰间解下块鹿皮护心镜,用刀在背面刻了个"安"字,塞进李哑巴手里。鹿皮边缘磨得发亮,能看见里面暗绣的缠枝莲纹——那是王铁柱父亲抗倭时的遗物。
"恩和呢?"周永问身旁亲兵。话音未落,芦苇荡里窜出个黑影。蒙古少年单膝跪地,胸口"奴"字烙痕在暮色中泛着红——那是用松脂和着锅底灰新涂的,为的是在夜里更显眼。"寨门守着十二个倭寇,"恩和用刀尖在地上划着,"右边第三个垛口下,有堆去年的陈草。"
周永蹲下身,指尖捻起地上的沙土。沙粒里混着细碎的贝壳,和三日前在济南卫缴获的倭寇甲胄里倒出的一模一样。恩和突然抓住他手腕,将他手指按向自己后背——那里有三道平行的伤疤,是十三岁逃奴时被荆棘刮的,此刻在潮气中发疼。
亥时初刻,第一声梆子响从西侧传来。马三的火铳队同时开火,铅弹打在城墙上溅起火星。倭寇的骂声混着箭镞破空声落下,有支羽箭插在周永马前三步远,箭杆上的樱毛还在颤动——那是登州卫惯用的白鹤羽,羽根缠着红丝线。
"跟我上!"王铁柱扛起云梯,藤牌手们立刻组成龟形阵。周永注意到最前排的赵二狗正咬着牙,将块鹅卵石塞进绑腿——这是他老家矿工常用的土法,说能壮胆。云梯搭上城墙的瞬间,恩和像壁虎般窜了上去,弯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倭寇的头颅骨碌碌滚下,发髻上的银簪卡在云梯缝隙里。
周永踏上城垛时,正看见恩和用刀尖挑开倭寇衣襟。里面竟穿着件半旧的明军号坎,号坎领口绣着朵残莲——和按察使陈应元书房里的帘纹分毫不差。"大人你看!"王铁柱从敌尸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张染血的船票,船主栏写着"颜"字,日期正是倭寇攻城前一日。
突然一声锣响,东侧城楼涌出大批倭寇。为首的武士挥舞长刀,刀身上的血槽在月光下泛着蓝——那是倭国特有的暗光锻造法。周永想起穿越前博物馆里的记载,这种刀能劈开明军的熟铁盔甲。"结鸳鸯阵!"他大吼着跃上箭楼,短剑劈断悬着的吊桥绳,绳索断裂声中,倭寇的惨叫混着海水拍打声传来。
县衙偏厅的铜灯突然爆了灯花。岛津义弘惊醒时,正听见校场方向传来的喊杀声。他踢翻灯盏,火苗舔着地上的硫磺袋,腾起的蓝烟里能看见袋口系着的红绳——和三日前颜继祖派来的信使腰间的一模一样。当周永踹开房门时,岛津正将密信塞进嘴里,信纸边角的朱砂印在火光中显出"登州卫"三字。
"八嘎!"长刀劈向周永面门,刀风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周永侧身避开,短剑刺向对方肋下,却被护心镜弹开。他这才看清,岛津穿的竟是明军参将的甲胄,甲叶连接处露出片紫色衬里——那是只有高级官员才能用的云锦。三十回合后,周永卖了个破绽,趁岛津刀势老迈时,用剑柄猛击他肘窝。
倭寇头目跪倒的瞬间,王铁柱的藤牌正好磕在他后脑。周永弯腰去搜身,指尖触到对方内衣口袋里的硬物。掏出一看,竟是枚刻着"永"字的玉佩,玉佩绳结用的是朝鲜特有的"八道结"——和恩和上次从朝鲜使者那里顺来的荷包绳一模一样。
丑时三刻,黄县西市的染坊后院亮起灯。穿青布衫的中年人正将密信塞进空心竹竿,竹竿内壁还残留着上个月运输硫磺时的黄色粉末。"都办妥了?"角落里的毡帽人问,帽檐下露出的食指上,有道新鲜的刀伤——那是今早试刀时不小心划的。
"按察使的人己围住县衙,"中年人将竹竿插入染缸,深蓝色的染料溅在他鞋面上,形成不规则的花纹,"只是那周永...他在倭寇身上搜出了..."
"知道了。"毡帽人冷笑,从怀中摸出半片牙牌。牌角的划痕在油灯下闪着光,和张诚藏在袖中的象牙牌分毫不差。染坊外传来更夫打三更的梆子声,梆子声里夹杂着隐约的惨叫——那是铁山营新兵在处置俘虏,惨叫声中还混着竹矛戳地的笃笃声。
周永站在县衙屋顶,望着按察使的兵丁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号坎上都打着补丁,补丁的针脚和铁山营新兵的几乎一样,只是左臂多了个用白线绣的"察"字。王铁柱递过盏马灯,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周永肩甲上,将渗血的伤口照得忽明忽暗。
"大人,"恩和突然指着海面,"倭寇的船!"远处海面上飘着点点火光,每艘船上都挂着"日之丸"旗,但船舷吃水线却低得异常——像是载满了货物。周永举起从岛津那里缴获的千里镜,镜筒里映出船头站着的人影,腰间都佩着登州卫样式的弯刀。
更夫敲起西更梆子时,周永将半片牙牌放进锦盒。盒底铺着的红绒上,还留着三日前张诚送他时的折痕。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那杆狼筅,筅枝上挂着的棕黄色头发还在,只是末端多了点凝固的血痂——颜色和按察使亲兵头盔里的那根,深浅不一。
"开城门,"周永的声音在晨雾中传开,"让按察使的人...看样东西。"他身后,铁山营新兵们正将倭寇剥下的人皮木板摆在大堂,木板下的青砖上,有块砖缝里嵌着半截箭镞,镞身刻着的"登"字,己被血锈填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