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黄县东城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周永拄着染血的短剑立于门内,剑身斜挑着半幅倭寇的"日之丸"旗,旗面破洞处渗出的暗红汁液,正一滴滴坠在青石板上,洇开如梅花的形状。三百铁山营新兵列阵两侧,竹矛尖端凝着的露珠混着昨夜的血渍,在初阳下折射出诡异的光。
按察使陈应元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五百兵丁的号坎在风中哗啦作响。他瞥见新兵赵二狗绑腿上的鹅卵石,又扫过王铁柱藤牌上的箭孔——那三支箭镞还嵌在牛皮里,箭杆上的白鹤羽己被血浸透。"周守备好大的胆子!"陈应元勒住马缰,马蹄踩碎门洞里的半片人皮,"抗命私征不说,如今还..."
话音未落,恩和突然将一具倭寇尸体踢到马前。尸体胸口烙着清晰的"奴"字,却穿着明军百户的绵甲,甲叶间露出的紫色衬里在晨光中泛着缎纹——那是陈应元上个月才赏给宠妾的衣料颜色。"按察使大人细看,"周永用剑尖挑起尸体腰间的荷包,"这倭奴身上,怎会有登州卫的腰牌?"
荷包散开时,掉出半张硫磺交易票。票面上"颜继祖"的签押被血浸得模糊,右下角却盖着陈应元私印的残痕。亲兵们哗然起来,有个瘦脸兵丁突然跪倒:"大人!这...这和您让小的送的密信印泥一个色!"陈应元的坐骑受惊前蹄扬起,马镫铁环撞在周永肩甲上,溅起的火星照亮了他袖口那道月牙形伤疤——与李哑巴胸口的伤痕分毫不差。
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十二具倭寇尸体被呈"品"字形摆开。最中间的尸体穿着锻打精良的南蛮胴,甲胄内衬绣着朵完整的缠枝莲,针线走法与陈应元书房的窗帘如出一辙。周永用短剑挑开尸体发髻,银簪掉在石板上发出脆响,簪头雕着的"陈"字被血锈填得半满。
"大人请看这具。"李文奎捧着账册上前,袖口沾着的蓝色染料还未洗净——那是昨夜在染坊后院蹭到的。账册某页夹着片碎布,布纹与按察使亲兵的号坎完全相同,碎布边缘还缠着根棕黄色头发,发根处带着小块头皮。"倭寇攻城前三天,"李文奎声音发颤,"按察使衙门曾调走三车硫磺,登记人..."
陈应元突然抽出佩刀:"反了!来人,给我拿下这通倭贼!"他身后的兵丁刚举起刀,王铁柱己率藤牌手列成圆阵。二十面牛皮盾碰撞发出闷响,盾面上"铁"字烙印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赵二狗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被倭寇划伤的新疤:"按察使大人看看!这伤和王甲长身上的,哪个像通倭的?"
晨雾渐渐散去,校场上突然传来哭喊。几个黄县百姓捧着血衣冲进来,领头的老妪举着只童鞋:"大人们看!这是俺孙子被倭寇掳走时穿的鞋,鞋帮上还缝着按察使大人赏的银线!"更远处,流民们抬着被剥了皮的尸体走来,尸体手腕上都戴着铜镯,镯内刻着"颜"字——那是颜继祖任知县时发放的"德政镯"。
巳时三刻,陈应元的五百兵丁己散去大半。周永站在城墙垛口,看着最后几个兵丁消失在官道尽头,他们丢弃的刀枪散落在路边,刀刃上还留着砍杀百姓的缺口。恩和递过块烤焦的麦饼,饼上压着倭寇刀的花纹,和三日前在济南卫库门发现的刀痕一模一样。
"大人,海边发现倭寇沉船。"马三浑身湿透地跑来,手里攥着块浸透海水的丝绢。丝绢上用倭文写着密约,落款处盖着两枚印:左侧是"颜继祖印",右侧则是陈应元的私章。丝绢边缘还绣着朵残莲,莲瓣用的是朝鲜特有的"八道绣"——和恩和从朝鲜使者那里顺来的荷包绣法相同。
周永接过丝绢时,注意到马三腰间多了个鱼皮袋。"这是从沉船底捞的,"马三掏出把钥匙,钥匙柄雕着只展翅的海鸥,"和您给的硫磺矿图锁孔配得上。"远处海面上,倭寇的"日之丸"旗正在退潮中沉浮,旗角缠着根红绳,绳结样式与李自成腰间的那枚相差无几。
未时初,铁山营开始清点战利品。老陈在县衙库房发现个暗格,里面堆着半人高的硫磺袋,袋口都系着红绳——和岛津义弘偏厅里的硫磺袋分毫不差。李文奎打开其中一袋,硫磺粉里滚出枚骰子,骰子六面都刻着"赢"字,边角磨损处露出铅芯,和颜继祖常玩的那副一模一样。
"大人快看!"王铁柱从灰烬里扒出半截密信,信纸上"借倭寇之手除周"的字迹虽被烧焦,落款处的朱砂印却清晰可见。那是司礼监的火漆印,印泥颜色与张诚送的金疮药瓶封口完全相同。更夫突然冲进来说,西市染坊后院发现地窖,里面藏着五车明军甲胄,甲胄内衬都绣着朵完整的缠枝莲。
周永走进地窖时,脚边踢到个陶罐。罐子里装着发黑的人耳,每只耳朵上都戴着铜环,环内刻着"登"字——那是登州卫逃兵的标记。墙角堆着的竹矛上还沾着皮肉,矛尖淬的桐油里混着骨灰,和老陈熬制的防护药成分相同,只是多了味特殊的香料——陈应元书房熏香里特有的龙脑。
申时三刻,黄县百姓自发抬着酒肉来到县衙。瞎眼老艺人敲着花鼓唱道:"铁山营,真神兵,杀倭寇,救百姓..."鼓点声中,赵二狗将倭寇的人皮木板翻了过来,板背用炭灰画着幅地图,正是颜继祖私藏的硫磺矿分布图。地图边缘画着个跪着的小人,小人头顶插着支箭,箭羽样式与按察使亲兵的完全一致。
"周大人!"老妪突然跪倒,手里捧着个木盒,"这是俺儿子当驿卒时藏的,说等青天大老爷来了再交。"盒内铺着红绒,放着半片牙牌,牌角的划痕在夕阳下闪着光——和周永从倭寇尸体上找到的那半片严丝合缝。牙牌背面刻着"司礼监"三字,字槽里填着的金粉,与张诚象牙牌上的脱落痕迹完全相同。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盛京来的密探滚鞍落马:"周大人!皇太极己命阿济格进军登州,沿途..."他话未说完,胸口己插着支羽箭,箭杆上的白鹤羽在风中颤动。周永抬头望向城墙,恩和正指着远处烟尘:"是按察使残部,他们去了登州卫方向!"
酉时二刻,铁山营宣布扩军。周永站在将台上,看着流民们争先恐后地报名,竹矛堆成的小山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王铁柱给每个新兵发鹿皮护心镜,镜背都刻着"安"字,刻痕里填着的朱砂,和颜继祖密信上的印泥颜色相同。李哑巴突然比划着跑到周永面前,手里举着从倭寇甲里找到的半截信笺。
信笺上用倭文写着"事成之后,山东盐引归我",落款处画着朵残莲,莲茎缠绕的方式与陈应元书房的帘钩一模一样。周永将信笺凑到火上,纸灰飘落时,露出背面用密写药水画的兵器图——正是他改良的佛郎机铳,图角标注的尺寸,和老陈作坊里的模具分毫不差。
"大人,"李文奎捧着新账册走来,"扩军后兵力己达八百,还有...还有百姓捐的三百斤铜矿。"账册里夹着张借条,是颜继祖三年前向倭寇借银的字据,字据上按的指印,与按察使亲兵头盔里的那枚完全相同。周永合上账册时,听见校场传来马三的吼声,他正在教新兵用鸟铳,枪声混着海浪声,惊飞了城楼上栖息的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