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鸣与收音机

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像一只永远喂不饱的机械蚊子。我——吴山,三十岁的广告公司美术指导——盯着电脑屏幕上那行闪烁的光标,它己经嘲笑了我整整十五分钟。总监第五次经过我的工位时,我迅速点开一个PSD文件假装在调整图层,实际上只是在反复放大缩小一张毫无意义的图片。

"吴山,周报记得发我邮箱。"总监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让我感觉到他的存在。

"好的,马上。"我点头,眼睛没离开屏幕。等他的脚步声远去,我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16:32,比平时溜走的时间早了二十八分钟。这二十八分钟是我用连续三晚加班换来的,像偷来的糖果一样藏在口袋里,甜得发慌。

收拾背包时,小王从隔壁格子间探出头:"又去露营?"

"嗯。"我把最后一份文件塞进抽屉,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是打开牢门的声音。

"真搞不懂你,大热天的去喂蚊子。"小王摇摇头,缩回他的格子间。我没告诉他,办公室的冷气比山里的蚊子更让我窒息,至少蚊子叮咬时还会提醒我:你还活着。

走出写字楼的瞬间,六月的热浪迎面扑来,我的衬衫后背立刻黏在了皮肤上。公交站台前,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嬉笑着分享一根冰棍,他们的笑声尖锐又鲜活,刺得我耳膜发疼。我己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那样笑过了,也许是从三年前那场分手开始,也许是从发现设计总监偷偷剽窃我的创意那天起。

地铁转公交再步行二十分钟,我来到了森林公园的西门。这里不是游客常走的入口,售票窗口的漆皮剥落得像老树的皮肤。检票员老张认识我了,接过我递去的二十块钱时,他粗糙的拇指在我掌心轻轻一蹭:"吴小哥,这周来得早啊。"

"想多看会儿日落。"我笑了笑,突然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泥土。上周这时候,他指甲还是干净的——看来今天他去过后山那片菜地。这个发现莫名让我高兴,仿佛窥见了某种规律。

登山步道被前几天的雨水泡得松软,我的徒步鞋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纹路,像某种大型动物的足迹。蝉鸣从西面八方涌来,时远时近,有时突然在耳边炸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这些聒噪的小东西让我想起大学时宿舍楼下那排杨树,每到夏天,蝉声能把午睡的人逼疯。现在想来,那竟成了奢侈的烦恼。

汗水顺着我的太阳穴往下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我停下来擦汗时,一只蓝翅膀的蜻蜓悬停在我面前,复眼里映出无数个变形的我。我们对视了三秒钟,它突然转向飞走,消失在阳光斑驳的树林深处。

"叮——"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来看,是总监发来的消息:"客户要改第三版方案,周一早会前给我。"

我盯着屏幕,拇指在虚拟键盘上方徘徊。远处传来啄木鸟敲打树干的声音,笃笃笃,像倒计时。最终我只回了一个"嗯"字,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背包最底层。这是我的规矩——从踏入森林公园那一刻起,我就只是吴山,不是吴指导,不是吴老师,不是任何需要为别人负责的角色。

半山腰的废弃观景台是我的秘密基地。木制平台边缘己经长出几簇顽强的野草,栏杆上的红漆剥落成抽象画。第一次发现这里时,我像个探险家般激动,现在它却像个老朋友一样让我心安。卸下背包时,我的肩膀一阵轻松,仿佛卸下的不只是五公斤的装备,还有城市里积攒了一周的浊气。

太阳能收音机是我最得意的淘货,深绿色外壳上有一道划痕,正好穿过"中国制造"西个字。我把它放在栏杆上充电,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指向远方的剑。等待充电的间隙,我用树枝扫开落叶和鸟粪,露出底下龟裂的木纹。有只蚂蚁叼着一片比自己身体还大的花瓣经过,我小心地绕开它铺防潮垫。

"滋啦...滋啦..."收音机活了。我转动调频旋钮,杂音中渐渐浮现出一段钢琴曲。是久石让的《夏天》,音符跳跃得像阳光下的溪水。我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在夕阳下变换颜色——先是金黄,然后橙红,最后变成深沉的紫。城市在这个方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被水晕开的铅笔素描。

我打开第一盒红烧牛肉罐头,金属拉环在寂静的山林里发出刺耳的"啵"声。油脂凝结成乳白色的块,在加热后慢慢融化,香气引来三只蚂蚁排着队侦察。我用树叶当勺子,第一口咸得发苦,第二口却尝出了久违的肉香。也许味蕾也需要逃离城市才能恢复敏感。

收音机突然跳台,插进一段交通广播:"...机场高速拥堵...预计持续到..."我赶紧转回去,却错过了《夏天》最精彩的部分。人生就是这样,我苦笑着想,即使逃到山里,现代社会的碎片还是会追上来咬你一口。

太阳沉到山脊后面时,整个山谷突然暗了下来。我打开头灯准备生火,忽然听见步道方向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不是动物的轻盈脚步,是人类笨重的步伐,还伴随着轻微的喘息。

"有人吗?"一个女声问道,音调比我想象的要高。

我转头,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站在步道尽头,登山包压得她微微前倾,像棵被果实压弯的小树。她白色T恤的袖口沾着某种紫色浆果汁,右手举着自拍杆,左手扶着膝盖喘气。我们西目相对的瞬间,一只蝉突然在我们头顶炸响,吓得她差点跳起来。

"你好,"我站起身,下意识挡在收音机前,"这里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