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来得突然。前一秒还能看见西天残留的绛紫色晚霞,下一秒黑暗就像打翻的墨水般浸透了整个山谷。我躺在防潮垫上,指尖捏着那枚发光的叶子书签。蓝光很微弱,像是被月光浸泡过的萤火虫,时明时暗地呼吸着。
收音机里传来爵士乐,萨克斯风的声音像一条柔软的蛇,缠绕在耳畔。我闭上眼睛,想起林小雨蹲在溪水里的样子,裤脚卷到膝盖上方,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水珠顺着腿肚子滑落的轨迹。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像老电影院里卡住的胶片。
"滋啦——"收音机突然跳台,杂音中传来模糊的人声:"...当月亮升到枫树梢..."接着又恢复了音乐。我坐起身,发现叶子书签的蓝光变得更亮了,几乎能照清掌纹。远处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短促而忧伤。
我鬼使神差地把书签贴近收音机天线。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杂音消失了,音乐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演奏者就坐在我身边。低音提琴的弦震动着空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在共鸣。
风穿过树林,发出海浪般的沙沙声。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青岛海边,父亲教我辨认星座的夏夜。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天鹅座的翅膀,告诉我那些星星其实早己死亡,我们看到的只是它们多年前发出的光。这个回忆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眼眶发热。
书签的蓝光开始有规律地闪烁,像是某种密码。我把它放在笔记本上,翻开新的一页,无意识地描画着光的节奏。笔尖在纸上留下蓝色的痕迹,渐渐组成一片叶脉的图案。画到最后一笔时,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不是动物的脚步声。我迅速合上笔记本,把书签塞进睡袋内侧的口袋。蓝光透过布料,在我胸前映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吴山?"林小雨的声音从步道方向传来,伴随着手电筒晃动的光柱。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她为什么这时候回来?手电光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面前。她换了一身衣服,灰色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像个迷路的忍者。
"忘拿标本夹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眼睛却盯着我发光的胸口,"那是...?"
我掏出书签,蓝光立刻照亮了我们之间的空气。她的瞳孔在暗处放大,像两枚黑色的硬币。
"它一首这样?"她接过书签,指尖轻轻擦过我的掌心。
"从你走后开始。"我注意到她左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系着颗小小的木珠。
林小雨盘腿坐下,书签放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像一盏微型灯塔。她从背包里掏出两个饭团,还是温的。"便利店买的,"她有点不好意思,"总比罐头强。"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团。米饭里有梅子的酸味,让我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做的梅子粥。这种突如其来的味觉记忆让我鼻子发酸。林小雨小口咬着饭团的样子很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监测仪的事,"她突然开口,"我联系了学校的技术员。"饭团的海苔粘在她嘴角,像片黑色的羽毛,"他说可能是电池问题。"
我点点头,没有提起陈教授的事。夜风吹动她卫衣的兜帽,露出里面乱糟糟的头发。她看起来比白天脆弱,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你经常这样?"我问,"大半夜跑回山上。"
她笑了,喉结上下滚动:"第一次。本来打算明天早上来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红绳,"但躺在床上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们同时看向那枚发光的书签。它的光芒现在稳定了许多,像颗小型蓝宝石。林小雨伸手触碰它,蓝光立刻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像水彩在宣纸上晕开。我们惊讶地看着这现象,谁都没敢动。
"像是活的..."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好奇。
我鬼使神差地握住她的手。蓝光立刻包裹了我们的手指,温暖得像泡在温泉里。她的手指很凉,关节处有些粗糙的茧。我们就这样握着手,看着蓝光在皮肤下流动,谁都没有松开的打算。
"我小时候,"林小雨突然说,"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过一本古书。"蓝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在脸颊投下细长的阴影,"上面说有些植物会记住它们生长地的历史,像录音带一样。"
我想起收音机对书签的反应:"你觉得它在...记录什么?"
她耸耸肩,卫衣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也许只是某种生物荧光。但..."手指轻轻收紧,"刚才握着你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星星。"
这句话听起来如此荒谬,却又如此真实。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回来——不是为标本夹,不是为监测仪,而是为分享这个荒谬的瞬间。山风穿过我们之间的空隙,带走最后一丝陌生感。
"要听听看吗?"我把书签贴在收音机天线上。杂音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我从没听过的钢琴曲,简单而忧伤的旋律,像雨滴落在铁皮屋顶上。
林小雨闭上眼睛,头微微偏向一侧,像是在解码音乐中的信息。蓝光随着旋律变化,时而明亮时而暗淡。一曲终了,她睁开眼,瞳孔里还残留着蓝色的光点。
"这曲子..."她舔了舔嘴唇,"我好像在奶奶的旧唱片里听过。"
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把书签放在不同材质的表面,用不同波段的收音机接收,甚至录下那段音乐反复播放。最奇怪的是,当我们同时触碰书签时,听到的音乐总是完整而清晰;而单独一人时,只能得到断断续续的片段。
"像是需要两把钥匙的保险箱。"林小雨打了个哈欠,时间己近午夜。她蜷缩在我的防潮垫上,像只困倦的猫。蓝光映着她半边脸,鼻梁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我轻轻拨开粘在她额前的一缕头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己经重复过千百次。她没躲闪,只是眨了眨眼,睫毛扫过我的指节。
"下周..."她含糊地说,声音己经带上了睡意,"我们去溪水上游看看..."
我点点头,尽管知道她可能看不见。书签的蓝光渐渐暗下来,像即将燃尽的蜡烛。林小雨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卫衣兜帽歪在一边,露出里面乱糟糟的头发。我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
夜空中的星星比城市里看到的要多得多,像撒在黑绒布上的钻石。我试图寻找小时候父亲教我的星座,却发现自己己经记不全了。这个认知让我胸口发紧——有些东西一旦遗忘,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林小雨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我这边靠了靠,额头抵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发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清香。我僵着身体不敢动,生怕惊醒她。书签最后的蓝光映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像个月光下的秘密约定。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两声短,一声长。我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半盒没吃完的提拉米苏,想起阳台上那盆忘记浇水的绿萝,想起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那个城市里的、日常的我,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林小雨在梦中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像含着一口水。我低头看她,发现她嘴角微微上扬,可能在做一个好梦。书签终于完全暗了下来,但我的指尖还残留着那种奇特的温暖,像是握过一小块太阳。
夜风渐凉,我轻轻展开睡袋盖在她身上。这个动作惊醒了一只停在附近的萤火虫,它懒洋洋地飞起来,在空中画出一道发光的弧线,最后停在我的收音机天线上,像个小号的圣诞灯饰。
我小心地调整收音机音量,调到某个正在播放古典音乐的频道。小提琴的声音像丝线般缠绕在夜色中,而我和林小雨就成了被这丝线系住的两个风筝,轻轻漂浮在六月的山风里。
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们会各自回到城市,回到那个充满电子屏幕和咖啡因的世界。但此刻,在这片被星光浸透的山林里,我们只是两个分享同一片蓝光的流浪者。这个认知让我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像是喝下了珍藏多年的梅子酒。
萤火虫的光和收音机的指示灯渐渐重合,在我视线里变成两个模糊的光点。我最后看了一眼林小雨的睡脸,然后放任自己沉入梦乡。梦里,我看见一片发着蓝光的森林,每片叶子都在演奏不同的乐器,而林小雨站在森林中央,手里捧着一汪泉水,水里映着整个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