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空调坏了,热浪裹挟着复印机的油墨味在格子间里发酵。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日历,数字"23"被我用红色标记圈了出来,像个月亮形状的伤口。小王探头过来看时,我迅速切回了报表界面。
"吴山,你最近很怪。"小王递给我一杯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滴在键盘上,"每周五准时消失,周一回来时身上总有一股..."他嗅了嗅,"松木味。"
我接过咖啡,冰块碰撞的声音让我想起溪水冲刷鹅卵石的声响。"去露营。"我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抽屉——那里放着林小雨给我的五角星书签,夹在《瓦尔登湖》的第185页。
下班后我去了趟超市,站在罐头货架前犹豫了很久。最后拿了茄汁沙丁鱼、油焖笋和红烧排骨,又鬼使神差地拿了一盒草莓罐头——玻璃瓶装的,标签上画着夸张的红色果实。收银员找零时,硬币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我蹲下去捡,看见柜台下贴着张便签:"今晚值班,勿忘锁门",字迹圆润可爱,像林小雨的。
距离那个地热井的发现己经过去三周。期间林小雨给我发过七条短信,全是关于晶体样本的分析结果:非放射性,具有压电效应,在特定频率下会共振...最后一条写着:"老图书馆找到气象站人员名单,周日见面聊?"我没回,因为周日是第二十二天,而我想在第二十三天首接去观景台等她。
现在,第二十三天的清晨,我站在森林公园售票处,老张递给我门票时眨了眨眼:"姑娘先上去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像被拨动的吉他弦。
登山步道两旁的蒲公英己经结籽,风一吹就飘散成无数小降落伞。我摘了一朵握在手心里,绒毛轻挠掌心的感觉让我想起林小雨的睫毛扫过我手指的瞬间。
观景台出现在视野里时,我听见了吉他声。不是收音机里的,是真实的、带着细微走音的现场演奏。林小雨坐在栏杆上,穿着那件第一次见面时的白T恤,裤脚卷到膝盖,脚边放着打开的吉他盒。她弹的是《夏天》,生涩但认真,有几个音符错了,却错得恰到好处。
我站在步道尽头不敢动,怕惊飞这只落在人间的知更鸟。一曲终了,她抬头看见我,笑容比六月的阳光还晃眼。
"学了三周。"她把吉他放到一边,手腕上的红绳换成了编织手链,串着那颗木珠和几粒蓝色晶体,"想给你个惊喜。"
我掏出那盒草莓罐头,玻璃瓶在晨光中像颗巨大的红宝石。"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她接过去的样子像是收到了一整座花园。我们并排坐在防潮垫上,分享那盒过甜的草莓。她告诉我晶体样本的检测结果,说它们会在特定声频下释放微量电流;我讲办公室空调坏了的事,说小王以为我偷偷养了只松木味的浣熊。无关紧要的对话像溪水一样流淌,我们小心地避开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今天会不会再次出现蓝光?
午后,林小雨从背包里拿出两个三明治和保温瓶。"自己做的,"她有点不好意思,"金枪鱼馅。"三明治切得歪歪扭扭,生菜叶倔强地从边缘探出头来。我咬下去,尝到了淡淡的芥末味和另一种我说不上来的香料。
"罗勒,"她说,像是读懂了我的表情,"奶奶教我的配方。"提到奶奶时,她眼神柔软下来,手指无意识地着那颗木珠。
我们决定黄昏时再去地热井。等待的时间里,她教我弹吉他,我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她的指尖按在我的手指上,像一组奇妙的和弦。阳光把我们重叠的影子投在木地板上,边缘模糊得像水彩画。
西点半,我们收拾装备出发。林小雨走在前头,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发梢染上了夕阳的金色。路过那片蒲公英草地时,我吹散了手心里的那朵,白色绒毛像雪花般落在她肩头,她回头冲我笑,眼睛弯成月牙。
下井的过程比上次熟练许多。林小雨在井壁上系了荧光标记,像一串发光的珍珠指引方向。隧道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干燥,岩壁上的晶体在头灯照射下闪烁着微光,像在欢迎我们回来。
洞窟中央的温泉依然冒着热气,但水面平静如镜。我们并排坐在石台上,像两个等待魔术开场的孩子。林小雨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型扬声器,接上手机。
"我分析了那段录音,"她调出一个波形图,"特定频率组合。"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设置定时播放,"五分钟后开始。"
等待的间隙,她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物件递给我。拆开后是一块木雕,半个手掌大小,刻的是观景台那棵歪脖子松树,树干上精细地刻着五角星纹路。
"用后山的香樟木刻的,"她耳尖发红,"第一次做木工..."我翻到背面,发现刻着两个小字:"吴山",下面是一行更小的日期。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掏出口袋里的东西给她——一枚用五角星晶体和银丝做成的手链,拙劣的缠线手法暴露了这是新手作品。"珠宝店学的,"我声音有点哑,"第一次..."
我们像两个交换信物的小学生,笨拙地为对方戴上礼物。这时扬声器突然响起钢琴曲的前奏,在洞窟中回荡。水面立刻泛起涟漪,岩壁上的晶体开始共振,发出细碎的嗡鸣。
蓝光从水底升起,这次比上次更强烈,更稳定。音乐进行到第二乐章时,整个洞窟己经变成了水晶宫,光在无数晶体间折射,在我们身上投下流动的图案。林小雨的手不知何时与我的交握,她的脉搏通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快而有力。
水面突然裂开,一滴发着蓝光的水珠悬浮而起,像颗微型星球般缓缓旋转。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分裂成两滴,分别飘向我们。林小雨伸出左手,我伸出右手,光滴落在掌心,没有触感,只有一阵温暖的电流顺着胳膊流遍全身。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青岛的海边,父亲教我认星座;林小雨的奶奶在院子里晒草药,小孙女蹲在旁边捣乱;我独自在公寓阳台上给绿萝浇水,叶子己经发黄;林小雨在实验室熬夜看数据,桌上放着咬了一口的饭团...这些画面像老电影般闪过,最后定格在此时此刻,洞窟里相对而视的我们。
光滴消失了,音乐也戛然而止。洞窟重归黑暗,只有头灯照出两小片光亮。我们谁都没动,也没说话,但某种比语言更古老的东西在静默中生长。
回程时下起了小雨。我们挤在观景台的帐篷里,听着雨滴敲打帆布的声音。林小雨用保温瓶里的热水泡了薄荷茶,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收音机里在播报夜间天气,说明天是个晴天。
"晶体..."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雨声的一部分,"有记忆存储特性。"茶杯在她手中转动,"那滴水...你看见了吗?"
我点点头,不必问看见的是什么。帐篷里弥漫着薄荷和雨水的味道,还有某种我说不上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可能是她的洗发水,也可能是我的,或者只是两个淋过雨的人散发出的体温。
"下周..."她说了一半停住,低头喝茶。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下周六还来吗?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们还能回到普通的露营吗?
"我买了新罐头,"我拿出一个金属盒,"午餐肉。"最普通的那种,没有任何花哨的口味。
她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我带种子。"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布袋,"蒲公英的,可以种在你阳台。"
雨声渐密,我们肩并肩坐在帐篷口,看着雨水在山谷中织出银色的网。明天我要回城市,她要回实验室,下周一堆待办事项在等着。但此刻,在这顶小小的帐篷里,我们只是两个分享同一场雨、同一段记忆的旅人。
林小雨的头靠在我肩上,呼吸渐渐均匀。我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收音机里开始播放《月光奏鸣曲》,钢琴声和雨声交织,像首温柔的摇篮曲。
帐篷外的某处,蒲公英种子正等待着风。而我知道,无论它们飘向何方,根都会记得土壤的温度。就像那滴蓝色的水珠,就像此刻她发丝间的雨水气息,就像二十三天来积攒的所有心动瞬间——有些东西一旦记住,就再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