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捷克罐头

柜的嗡嗡声像是某种抗议。我站在罐头货架前,手指掠过沙丁鱼、午餐肉、油焖笋,最后停在一款新出的咖喱牛肉上。金属罐身上的生产日期还很新鲜,像一面小镜子映出我浮肿的眼睑——昨晚整理数据到凌晨三点,咖啡因的效力还没完全消退。

"还是老样子?"收银员小林己经认识我了,扫条形码时打了个哈欠,"每周五都买一样的。"

我笑了笑没回答,把三个罐头装进背包。结账时发现柜台旁摆着个小纸箱,里面是几株蔫头耷脑的多肉植物,标牌写着"领养代替购买"。最边上那株叶片肥厚的特别像林小雨上次挖到的石莲花,我鬼使神差地指了指:"这个也要。"

走出便利店,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糊在脸上。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小雨发来的照片——实验室窗台上摆着一排玻璃瓶,每个瓶子里泡着不同颜色的晶体,阳光透过液体在桌面上投出彩虹。文字说明:"压电实验成功!PS:找到个卖军用罐头的老店,周末带给你尝尝。"

我盯着那个笑脸符号看了很久,首到身后响起刺耳的喇叭声。三周前的蓝光洞窟,两周前的蒲公英种植,上周的罐头野餐...这些记忆像罐头里的糖水,把原本单调的日子腌渍出甜味。

办公室的空调修好了,冷风吹得人后颈发麻。小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没?公司要组织团建。"他压低声音,"强制参加的那种。"我手里的罐头起子差点滑落——下周六正是我和林小雨约好测试新罐头的日子。

午休时我溜到消防通道给林小雨打电话。信号很差,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象站...老员工...找到..."背景音里有某种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周六可能得晚到,"我盯着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公司团建。"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长到我以为断线了。然后听见她清嗓子的声音:"...我周日要去杭州参加研讨会。"语速比平时快,"罐头...可以改天..."

我们像两个笨拙的探戈舞者,小心翼翼地避开"取消"这个词。挂断前她说会留些资料在观景台的树洞里,声音轻得像蒲公英飘过。

接下来的几天,罐头吃起来格外乏味。就连最爱的茄汁沙丁鱼也味同嚼蜡。小王说我盯着电脑的眼神像在看杀父仇人,我只好解释是显示器反光。其实是在查六十年代气象站的资料,屏幕上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几个穿中山装的人站在井口旁,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很像林小雨的盖革计数器。

团建那天是个阴天,公司包了郊区农家乐。我坐在钓鱼池边机械地往钩上挂饵料,鱼线在水面划出的涟漪让我想起温泉上的蓝光。主管过来拍我肩膀:"小吴啊,年轻人要合群!"他手里啤酒罐的拉环掉进水里,惊走了刚要上钩的鲫鱼。

下午三点,我终于找到机会溜走。公交车摇摇晃晃开向森林公园时,雨点开始敲打车窗。售票处老张正在收摊:"姑娘一早就上去了,"他递给我一把折叠伞,"说是有急事。"

山道被雨水泡成了泥浆,每走一步都像在拔萝卜。爬到观景台时,我的裤腿己经溅满泥点,帆布鞋里能养鱼。林小雨不在,但她的黄色帐篷支在那里,像朵不合时宜的向日葵。

帐篷拉链上别着张字条:"去气象站取最后数据,7点前回。PS:罐头在睡袋里保温。"字迹潦草,最后一道笔画拉得很长,像是匆忙中写的。

我钻进帐篷,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薄荷与泥土的气息。睡袋里果然躺着两个军用罐头,墨绿色罐身上只有简单的白色喷码。还有本翻开的笔记本,最新一页记着串坐标和简略地形图,角落画了个潦草的五角星。

收音机还在,我按下开关,杂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天气预报:"...雷暴预警...持续到..."看了眼表,己经五点西十。洞外的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

我抓起雨衣和头灯,在收音机下面发现把老式钥匙——黄铜质地,贴着褪色的"设备间"标签。林小雨的字条、坐标图、钥匙...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不太妙的预感。我留了张便条压在罐头下,冲进雨幕。

气象站比记忆中更破败,暴雨中的水泥建筑像艘正在沉没的废船。院子里的侏儒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地热井口的木板不翼而飞。我正要过去查看,忽然听见主建筑里传出碰撞声。

"林小雨?"我的声音被雷声吞没。手电光扫过斑驳的墙壁,照见设备间门上的新划痕——锁被撬开了。

门缝里漏出微弱的蓝光。推开门瞬间,霉味混着金属锈味扑面而来。林小雨背对着门蹲在角落,正往背包里塞什么东西。听见声响她猛地转身,头灯照出她惨白的脸色和左颊一道细小的血痕。

"你怎么——"她的话被炸雷打断。闪电透过破窗户照亮整个房间,我这才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个锈蚀的金属盒,表面刻着五角星图案。

"研究所的人明天要来封井,"她语速飞快,"我找到当年值班员的日记,说盒子里有——"

屋顶突然传来可怕的断裂声。我们本能地扑向对方,下一秒,大块水泥砸在刚才她蹲的位置。粉尘弥漫中,我感觉到她在我怀里发抖,金属盒硌在我们胸口之间。

"走!"她拽着我冲向门口。我们跌跌撞撞跑向地热井,雨水在井口形成小瀑布。林小雨毫不犹豫地开始下降,我紧随其后,冰凉的井水顺着领口灌进去,激得我牙齿打颤。

下到横向隧道时,里面的情形让我们同时僵住——岩壁上的晶体大部分不见了,只留下丑陋的凿痕。温泉水面漂着包装纸和烟头,石台边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

"他们来过了..."林小雨的声音空洞得可怕。她跪在温泉边,手指掠过水面,蓝光没有出现。我打开金属盒,里面只有张发脆的纸条,写着串模糊的数字:"23. 117. 1968."

我们沉默地坐在狼藉的洞窟里,头灯照出彼此狼狈的样子。林小雨的刘海粘在额头上,冲锋衣右袖撕开道口子。她机械地翻着那本值班员日记,突然停在其中一页:"...样本活性与月球周期相关...必须等待下一个峰值..."

我数了数日期:"下次是21天后。"

她合上日记,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小玻璃瓶里装着蓝色晶体,比我们之前采集的任何一块都大。"最后的完整样本,"她苦笑,"藏在气象站马桶水箱里。"

回观景台的路上,我们像两个落汤鸡般沉默。暴雨冲刷掉了所有脚印,仿佛没人去过那个洞窟。帐篷里,那两个军用罐头还保持着体温。我用多功能刀撬开其中一个,浓郁的香气立刻溢出来——不是普通午餐肉,是货真价实的炖牛肉。

"捷克产的,"林小雨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真家伙。"她掰开附带的压缩饼干,蘸着肉汁吃起来。我们像饿了三天的难民般狼吞虎咽,肉块在舌尖化开的滋味好得让人想哭。

吃饱后她翻出医药箱,给我涂碘伏时手指很稳。"21天后,"她突然说,"我可能要去德国了。马普研究所的邀请。"棉签停在我伤口边缘,"半年期。"

帐篷外的雨声小了,收音机里在放《蓝色多瑙河》,旋律透过雨幕显得格外遥远。我拿起第二个罐头,沉甸甸的。"现在开吗?"

她摇摇头:"留着。"手指轻轻拂过罐头光滑的表面,"等21天后...无论发生什么。"

我们并排躺在帐篷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她身上有碘伏、雨水和军用罐头的气味,奇怪却令人安心。半夜我被雷声惊醒,发现她蜷缩在睡袋里,眉头紧皱。我轻轻拍她的背,像安抚做噩梦的孩子,首到她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晨光透过帐篷布料时,雨己经停了。林小雨不在睡袋里,但留了张字条钉在帐篷口:"赶早班车去杭州。PS:照顾好那株多肉。"字迹工整,没有昨晚的慌乱。

收拾装备时,我在防潮垫下发现个小纸包,里面是十几粒五角星草的种子。军用罐头安静地躺在背包侧袋,金属外壳上凝结着晨露,像颗未落的泪滴。

下山路上,阳光蒸腾着泥土的芬芳。我摸了摸口袋里那颗大晶体,坚硬而温暖的触感提醒着我:21天不长,刚好够一株蒲公英长大,够读完半本专业文献,够学会弹完《夏天》的前奏。也够决定,是否要买一张飞往德国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