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罐头

清晨的山雾像往常一样笼罩着观景台。我机械地摊开防潮垫,动作熟练得不需要思考。手指触到背包侧面口袋时,还是顿了一下——那里原本该放着太阳能收音机。

现在空着。

新买的露营水壶在炉子上发出尖锐的哨音,惊飞了几只山雀。我倒了杯热水,热气糊在眼镜片上。茶叶是超市最便宜的货色,浮在水面像枯死的昆虫。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第一个罐头是红烧排骨。金属拉环"啵"地弹开,声音在山谷里传出很远。肉块整齐地排列在凝固的油脂里,像考古现场的骨骸。我用树枝折成的筷子戳了戳,油星溅到冲锋衣上,留下几个深色圆点。

吃到第三口时,突然觉得恶心。不是食物的问题——这牌子我吃了三年。是那种感觉又来了: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个扎马尾的姑娘从步道拐角跳出来,嚷嚷着要拿野果换我的肉罐头。

但步道上只有风,卷着去年的枯叶打转。

午后的阳光晒得后颈发烫。我翻开新买的笔记本,第一页还空白着。以前这里会记满植物名称和坐标,现在连日期都懒得写。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墨水滴落,晕开成模糊的圆形。

远处传来啄木鸟的敲击声,笃、笃、笃。三年前同样的声音里,林小雨说过这是黑啄木鸟,学名Dryocopus martius。她总记得住这些复杂的拉丁名。

背包侧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大腿。掏出来看,是枚生锈的钥匙——气象站设备间的。本应该和主人一起埋在慕尼黑郊外的墓园,却鬼使神差跟着我回了国。钥匙齿间还卡着根蓝色纤维,可能是她毛衣上掉的。

黄昏时开了第二盒罐头,黄桃的。糖水太甜,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我机械地咀嚼着,看着夕阳把山峦染成橘红色。同样的光曾照在她收集晶体的玻璃瓶上,折射出彩虹落在实验室的白墙上。

现在那些瓶子在哪?大概被研究所回收了吧。就像她没来得及送出的电子管收音机,最终和其他遗物一起封存在纸箱里。

夜幕降临后,山风大了起来。新帐篷比旧那顶宽敞,却总感觉漏风。睡袋也是新买的,标签还没剪,摩擦时发出塑料薄膜的声响。以前那个睡袋右肩位置有块油渍,是她吃军用罐头时蹭上的。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了钢琴声。我猛地坐起,拉开帐篷——只有满月挂在松树梢上,冷白的光照在空罐头上,金属反射出星星点点的亮斑。

不是收音机。从来就没有什么收音机。

第二天清晨收拾营地时,在观景台木板缝隙里发现了异物。用小刀撬出来,是颗褪色的木珠,穿绳己经断了。可能是她某次摔倒时掉的,也可能是故意留下的标记。握在手心里了很久,最终放回原处,用脚尖把木板踩实。

下山的路比记忆中陡。膝盖隐隐作痛,可能是上周搬家时扭伤的。新公寓在城北,比原来那间小,但阳台朝南,适合植物生长。花盆里栽着从山上挖来的五角星草,目前只长出两片叶子,蔫蔫地耷拉着。

检票口的老张退休了,换了个年轻姑娘。她扫了我的门票二维码,头也不抬地说了句"雨天路滑"。出口处的垃圾桶满得溢出来,几个空罐头盒卡在边缘,在风里轻轻摇晃。

公交车上,手机自动连接了蓝牙耳机。音乐软件开始播放推荐歌单,第一首就是《夏天》。我盯着窗外飞驰的绿化带,首到钢琴曲结束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公寓楼下新开了家便利店。冰柜里摆着几排进口罐头,包装花花绿绿。拿起一盒德国产的炖牛肉,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正好是她走的那周。金属罐身冰凉刺骨,像慕尼黑最后那场雪。

收银员扫码时好奇地问:"很好吃吗?最近好多人买这个。"我摇摇头,把罐头塞进购物袋最底层,和其他日用品挤在一起。

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我下意识侧了侧身,挡住袋子里露出的罐头标签。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还在遵守某个不必言说的约定——她总说军用罐头是留给特殊日子的。

钥匙转了三圈才打开门锁。玄关的感应灯坏了,摸着黑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罐头放进橱柜最里层,方便面堆在显眼处,牛奶塞进冰箱。阳台上的五角星草又掉了一片叶子,仅剩的那片也泛着黄。

洗澡水忽冷忽热。雾气蒙上镜子前,瞥见胸口那块皮肤比周围白——戴了两年吊坠的痕迹。现在它躺在慕尼黑公寓的铅盒里,和十二瓶晶体样本一起。

睡前检查门窗时,发现厨房的罐头少了一盒。翻遍每个柜子都没找到,最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空罐——生产日期是去年的,汤汁己经发霉。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吃的。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数着裂纹想象成星座。以前她会指着这些裂缝说"这是仙后座,那是飞马座",虽然我们都很清楚那只是劣质建材的结果。

手机突然震动,是超市的促销短信。锁屏照片还是默认的蓝天白云——我从来不敢设成她的照片。通知栏有条未读邮件,研究所发来的例行维护通知,末尾写着"林博士的数据备份将于30天后永久删除"。

窗外有只夜猫在叫,声音像婴儿啼哭。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掩盖了大部分噪音,但每隔几分钟,金属罐身因冷缩发出的"咔嗒"声还是会穿透层层阻隔,清晰可闻。

凌晨三点十七分,突然醒来。床头的电子钟闪着幽幽蓝光,和洞窟里那些晶体一模一样。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躺着听了十分钟,最终起来查看——只有半盒没盖好的饼干敞在料理台上,蚂蚁排着队搬运碎屑。

重新躺下时,发现枕头下压着个硬物。摸出来看,是枚五角星形的回形针,己经氧化发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放的。对着月光看了很久,首到眼睛发酸才塞回枕下。

闹钟响前就起了床。晨跑路线刻意绕过了森林公园,却在便利店买了和昨天一样的罐头。这次收银员没说话,只是多找了我一枚硬币——德国马克,早己停用,边缘磨损严重。

硬币在口袋里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路过垃圾站时,一个空罐头盒滚到脚边,标签被雨水泡烂了,但那个五角星标志依然清晰。我弯腰捡起,金属边缘的锈迹蹭在指尖,像干涸的血迹。

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太冷。同事讨论着周末的露营计划,问我要不要加入。我摇摇头,指了指桌上堆积的文件。他们不知道,我的背包里永远装着两个罐头和一个笔记本,随时准备出发。

午休时去了天台。风很大,吹得衬衫猎猎作响。从高处能看到森林公园的一角,绿树间隐约露出观景台的轮廓。有个小黄点在那里闪烁,可能是游客的帐篷,也可能是阳光反射。

咬了一口便利店饭团,海苔粘在上颚。突然想起她说过,德国超市的饭团馅料总是太咸,"像在吃海水"。当时我们坐在研究所天台上,她白大褂里露出病号服的蓝条纹。

下班路上买了盆新的多肉,叶片肥厚得像能掐出水来。摆在五角星草旁边,对比更加惨烈——后者现在只剩一根光秃秃的茎秆,插在干裂的土里。

临睡前检查门窗,发现厨房又少了个罐头。这次是新买的德国炖牛肉。垃圾桶里没有空罐,整个公寓翻遍也不见踪影。坐在黑暗的厨房里,听着冰箱的嗡嗡声,突然觉得饿得发慌。

第二天清晨,在阳台上发现了空罐头盒。里面干干净净,连汤汁都被舔尽,边缘有细小的齿痕——可能是夜猫。多肉植物少了两片叶子,断口整齐得像被什么利器切断。

我把空罐头洗净,和那枚德国马克一起放进抽屉。那里己经收集了七个不同国家的硬币,都是最近莫名其妙出现在口袋里的。每个硬币背面都有个模糊的五角星图案,磨损程度各不相同。

上班前又看了眼五角星草。奇迹般地,枯茎旁边冒出了个新芽,嫩绿色在晨光中几乎透明。我小心地浇了几滴水,水珠顺着叶脉滚动,在末端停留片刻,才坠入土壤。

地铁上刷到条新闻:慕尼黑某研究所发现新型晶体,有望应用于量子存储。配图是位白发教授举着试管,背景里的玻璃柜隐约可见十二个标本瓶。放大照片,最边上那个空瓶的标签似乎写着两个汉字,但像素太低无法辨认。

走出地铁站时,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拐角便利店换了新促销牌:"军用罐头特价"。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推门时风铃叮咚作响,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