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曲未终人已散

柏林中央车站的电子屏闪烁着列车时刻表,像一串永不愈合的伤口。我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那个未拆封的东德罐头,金属表面反射着苍白的灯光。广播里交替播放着德语和英语的到站信息,人群如潮水般涌过,没有人在意一个捧着旧罐头的亚洲男人。

三天了。三天前的那通电话还在我耳中嗡嗡作响。研究所的同事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很遗憾...心脏骤停...葬礼在周五..."我甚至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飞机落地时,慕尼黑的积雪己经掩埋了所有痕迹。

口袋里的钥匙硌得大腿生疼——那是林小雨公寓的备用钥匙。管理员交给我的时候,还附带一个纸箱:"她说过,如果出事...给你。"纸箱里是台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深棕色木质外壳,旋钮旁刻着小小的五角星。说明书第一页夹着便签:"生日礼物!能收到短波,说不定能捕捉到我们的蓝光频率呢~ 小雨"

便签背面画着笑脸,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突然被叫走没画完。

我机械地登上开往慕尼黑的ICE列车,罐头和收音机在行李架上轻轻碰撞。窗外风景飞速后退,却怎么也甩不掉那个画面:林小雨倒在实验室里,手里还握着晶体样本,监测屏幕上的频率波形变成一条首线。同事说她最后一句话是"等等,这个频率不对..."然后就像被拔掉插头的收音机,突然静默。

她的公寓还保持着原样。门垫下压着张干枯的五角星草,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晶体标本依然泛着蓝光。冰箱上贴着便利贴:"记得买牛奶",下面画了个小罐头。我打开冰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各国军用罐头,每个标签上都用红笔画了五角星。最里面是盒开封的茄汁沙丁鱼,还剩两小块鱼肉浸在红色酱汁里。

床上扔着件穿过的毛衣,我抱起来深深吸气,松木和实验室消毒水的气味刺痛鼻腔。书桌上摊着柏林会议的日程表,陈教授的讲座被红圈标记,旁边写着"带吴山去见"。

我拿起那台没送出的收音机,插上电源。电子管慢慢亮起橘黄色的光,像冬夜里微弱的篝火。调频旋钮转动时发出沙沙声,偶尔捕捉到只言片语的德语广播。转到短波频段,杂音中突然跳出一段钢琴曲——是《夏天》,但音质很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曲子放到一半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杂音。我把音量调到最大,杂音中隐约有个女声在说中文:"...频率稳定...现在测试..."声音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但那个语调——

我浑身血液凝固。那是林小雨的声音。

录音?还是某种幻觉?我疯狂地检查收音机每个接口,寻找隐藏的存储设备,但这就是台普通的电子管收音机,除了那个手工刻的五角星。声音持续了约三十秒,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窗外开始下雪,雪花粘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五角星。我呆坐在收音机前,首到电子管的热度把手指烫出红印。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研究所发来的邮件:"遵照林博士生前意愿,她的个人物品...附件是实验数据备份..."

附件里有段视频文件,日期是她去世当天。画面中的林小雨穿着白大褂,正在调整频率发生器。她对着镜头笑了笑,这个笑容如此鲜活,以至于我不得不暂停视频平复呼吸。

"今天是关键测试,"屏幕上的她说,声音比收音机里清晰一万倍,"如果理论正确,1968年的数据应该能..."画面突然剧烈晃动,她转头看向某个仪器,表情从兴奋变成困惑,"等等,这个频率不对..."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查看了文件属性,视频结束于下午3点17分。而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上,时间也是3点17分。

雪越下越大,慕尼黑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雪花堆积的声音。我打开那个东德罐头,不是用专业工具,而是粗暴地撬开。金属撕裂的声音像某种呜咽。罐头里除了发黑的牛肉,果然有个防水袋——但里面不是钥匙,而是张微型磁盘,标签上写着"1968-11-原始数据"。

林小雨的笔记本电脑还放在书桌上。插入磁盘后,屏幕上跳出个文件夹,里面是扫描的实验日志和几张照片。最后一张照片让我手指发抖:年轻的陈教授站在温泉边,手里捧着发光的液体,而背景里模糊的人影——虽然像素很低,但那件中山装和花白头发,分明是现在的陈教授。

照片属性显示创建于1968年11月,比陈教授出生日期还早十年。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林小雨站在蓝光洞窟里,手里拿着那台电子管收音机。"调频到117.23,"她说,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你就能..."后面的话被杂音淹没。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时,收音机还开着,电子管散发着余温。我机械地洗漱,煮咖啡,然后发现冰箱门上的便利贴背面还有字:"P.S. 如果我不在了,晶体样本在床底下。"

床底下是个铅制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个玻璃瓶,每个瓶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晶体,标签写着采集日期和地点。最末一个是空的,标签上写着"留给他",字迹有些发抖。

我把胸前挂着的吊坠放进去,蓝色晶体在玻璃瓶中发出微弱的光。当我把瓶子举到窗前时,阳光透过晶体,在地板上投出五角星形的光斑。

葬礼在下午举行。来的人不多,大多是研究所同事。陈教授没出现,但送来了花圈,卡片上写着"痛失英才"。我把那盒开封的茄汁沙丁鱼放在墓碑前,罐头里插了根五角星草。

回程飞机上,我抱着那台电子管收音机,不断调频试图找回那个声音。空姐问是否需要饮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哭,泪水滴在旋钮上,形成小小的圆形反光。

回到公寓,阳台上那盆蒲公英己经枯死。我小心地收集种子,装进林小雨留下的玻璃瓶。收音机放在床头,整夜开着,偶尔杂音中会跳出几个钢琴音符,像是遥远的回应。

三个月后,我辞去工作,带着所有罐头和那台收音机回到了山上。观景台积了厚厚的雪,林小雨的黄色帐篷早被收走,但树干上刻的五角星还在。我支起帐篷,打开收音机,调到117.23频率。

杂音很大,但偶尔——非常偶尔——会传出几个模糊的音符,像是有人在远处弹钢琴。我打开那盒捷克军用罐头,肉香混合着雪后空气,有种奇异的温暖。

当月亮升到枫树梢时,收音机突然清晰了一瞬。我听见林小雨的笑声,还有一句完整的"生日快乐"。然后又是杂音,像是信号被什么切断了。

罐头吃到一半,我发现底部刻着行小字:"当五角星连成线时——"后面被锈迹模糊了。我把罐头盒放在帐篷门口,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收音机继续播放着杂音,像在诉说一个永远无法完整的故事。

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覆盖一切。我躺在睡袋里,听着电子管收音机发出的白噪音,想象那是无数五角星草在风中摇曳的声音。胸前的玻璃瓶微微发热,里面的蒲公英种子似乎随时准备起飞。

在入睡前的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林小雨站在蓝光里,手里捧着发亮的泉水,水面倒映着无数个星空。她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唯一清晰的是那台电子管收音机里传出的、永不消失的白噪音,像某种来自宇宙深处的频率,持续诉说着那些未被说出口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