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油焖笋罐头来到第三次露营地时,山里的蝉鸣己经带上了夏末的倦意。
枫林水库的营地管理员是个戴着红袖章的老伯,他递给我登记表时,指甲缝里沾着新鲜的泥土。"C5位置视野最好,"他指着西面山坡,"能看到整片水库,日落时金光闪闪的,像......"
"像打开的油焖笋罐头。"我脱口而出。
老伯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露出两颗银色的门牙。"小伙子有意思!"他在登记表上画了个五角星,"这个位置送你。"
帐篷支在一棵老槐树下,树荫里飘着细碎的光斑。我从背包里取出收音机——自从上次进水后,它多了个时不时卡带的毛病。转动调频旋钮时,指尖沾了层薄灰。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偷玩父亲的古董收音机,总是被静电打得一哆嗦。
"......这里是星空电台,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七分。"熟悉的电流杂音里,林夏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今天有听众来信问,为什么总是播放老歌?"背景音里有磁带转动的沙沙声,"因为旧时光里,藏着我们弄丢的糖。"
我轻轻抚平罐头上的标签。这种油焖笋是母亲常买的牌子,标签角落印着"始于1987"的小字。拉环"啪"地弹开时,收音机突然跳频,传出段久违的《童年》前奏。
罐头里的笋片排列得整整齐齐,像缩小的梯田。我用新买的折叠筷夹起一片,阳光下能看见琥珀色的油光在纹理间流动。味道比记忆里咸了些,但那股特有的清甜还在舌尖徘徊。
"好吃吗?"
我差点咬到筷子。抬头看见林夏靠在三米外的树干上,这次没戴渔夫帽,马尾辫用根铅笔随意挽着。她怀里抱着个纸箱,露出几卷老式磁带的黑色边角。
"管理员说你在C5。"她走过来时,运动鞋踩碎几片槐树落叶,"我带了这个。"
纸箱里是台90年代的磁带录音机,塑料外壳己经泛黄。她按下播放键,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流淌而出,音质比收音机里的温暖许多。
"修你收音机时发现的,"她盘腿坐在防潮垫上,"觉得你会喜欢。"
我注意到她左手腕有道细长的疤痕,藏在手表带下面。就像我背包侧袋里那瓶抗焦虑药,藏在折叠雨衣的夹层中。
"为什么是1987?"我突然问。
林夏的手指悬在暂停键上方。远处水库泛起波纹,一群白鹭掠过水面。
"那年中国有哈雷彗星,"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父亲说,看到彗星尾巴扫过广播站铁塔时,所有设备都发出了蓝光。"
我们沉默地吃完半罐油焖笋。她挑走所有辣椒丝,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录音机转到B面,开始播放没有歌词的钢琴曲。
"《秋日私语》,"林夏突然说,"1995年全县教师节汇演,我妈妈弹的曲子。"
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我才发现她右耳垂上有两个并排的小痣,像省略号的前两点。
黄昏时分,水库果然如老伯所说泛起了金光。林夏从纸箱底层拿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十几盘没有标签的磁带。
"闭上眼睛。"她说。
我听话地合上眼。磁带转动声后,先是一段空白,然后响起小女孩跑调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桨......"背景里有模糊的掌声,和个温柔的女声提醒:"慢点唱,夏夏。"
睁开眼时,林夏正望着远处的山脊线,睫毛在夕阳中变成透明的金色。
"我妈妈,"她着铁盒边缘,"白血病走的。那年水库刚建成,她说等夏天要带我来露营。"
我笨拙地递过油焖笋罐头,她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我手心——是颗己经融化变形的大白兔奶糖。
"在录音机里发现的,"她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草屑,"糖纸印着1991年。"
夜色渐浓时,林夏说要回值班室。我送她到岔路口,她突然转身:"你带抗焦虑药了吗?"
我僵在原地。
"别紧张,"她指指我的背包侧袋,"雨衣夹层露出来了。我值夜班时见过太多。"
回帐篷的路上,蟋蟀声此起彼伏。我摸出那颗奶糖放进嘴里,甜味里带着岁月的涩。收音机突然自动开机,播放着《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吉他版,没有主持人报幕,只有磁带特有的底噪。
半夜被雷声惊醒时,录音机还在转。我手忙脚乱地按下停止键,发现帐篷外站着个人影。
"老周?"我拉开帘子,大学室友提着应急灯站在雨里,西装裤腿卷到膝盖,活像个落难的推销员。
"你妈让我来的。"他甩着伞上的水珠,从公文包里掏出药瓶,"说你这周没按时视频,怕你......"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磁带上,他突然哽住。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磁带上。老周颤抖的手指抚过那台录音机:"这机型......"
"朋友借的。"我下意识侧身挡住纸箱。
老周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他慢慢从钱包夹层抽出张泛黄的照片:扎麻花辫的年轻女人站在广播设备前,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女人耳垂上有两颗并排的小痣。
"我姐姐,"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1997年水库勘测时遇到山体滑坡。搜救队只找到她的工作证......和半盒磁带。"
雨点砸在帐篷上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想起林夏手腕上的疤痕,想起她修收音机时熟练的动作,想起她说"那年水库刚建成"时用的过去时。
老周夺过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小女孩的歌声再度响起,这次背景音里多了个女声的轻笑。他的眼泪砸在按键上:"这是......这是我生日那天......"
远处传来哨声,营地管理员在雨中呼喊什么。老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我手腕:"你在哪见到她的?"
闪电划过夜空,刹那间照亮整个山坡。我看见西面观景台上站着个撑伞的人影,马尾辫,运动鞋,伞面上印着"星空电台"的褪色logo。
"周明辉!"林夏的声音穿过雨幕传来,"回家去!妈妈炖了排骨汤在你宿舍!"
老周像被雷击中般僵住。这个只有家人才叫的全名,从他毕业后再没人提起过。
再回头时,观景台上己空无一人。只有那把旧伞倒挂在栏杆上,在风里摇晃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雨停时己是凌晨西点。老周蜷缩在睡袋里,手里攥着那张照片。录音机还在转,播放着最后一盘磁带:水库建设现场的劳动号子,间杂着女播音员清亮的解说。
我悄悄取出油焖笋罐头,发现底部刻着行小字:"给夏天的孩子——198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