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裹着他那件油光锃亮的军大衣，缩在门卫室的破旧铁皮炉子边，手里搪瓷缸子的热水早没了热气。他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个雪花点滋啦乱闪的旧监视器屏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怎么样？有动静没？”杨建利搓着手进来，带进一股能把人鼻子冻掉的寒气，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撞上。

老孙头没回头，声音干巴巴的，像冻裂的木头：“妈的…邪门，真他妈邪门！”他手指头哆嗦着，戳向屏幕角落，“就刚才！就那儿！唰一下！白花花的，跟个人影似的，可…可它是飘过去的！零下三十度啊建利！撒尿没落地就成冰棍的鬼天气！什么活物能飘那么快？”

杨建利凑过去，屏幕上的雪花点更密了，什么也看不清。“老孙头，眼花了吧？冻迷糊了？要不就是耗子成精了？这破厂子荒了十来年，耗子比猫都大。”

“放屁！”老孙头猛地扭过头，脸色比外头的雪地还白，眼窝深陷，“老子守这破大门守了二十年！耗子？耗子用西条腿走路！那玩意儿…那玩意儿是飘的！你没见着那天晚上…小刘…”

他话没说完，外头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利的声音撕破了死寂的寒夜。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老孙头抓起桌上那顶狗皮帽子扣在头上，杨建利也紧了紧衣领，两人一前一后冲出了门卫室。

厂区外头那条小路上，红蓝警灯的光刺眼地转着圈，把周围光秃秃的老榆树和积雪照得一片鬼气森森。一辆警车歪在路边，几个穿着厚实警服的人围着一团东西，手电光柱乱晃。

杨建利腿肚子有点发软，老孙头一把扒拉开挡在前面的年轻警察：“让开！怎么回事？”

手电光柱集中照在地上那团东西上。是个人。一个穿着破棉袄的男人，蜷缩着躺在雪地里，姿势僵硬，像一截被冻硬了的树根。脸朝着天，眼睛瞪得溜圆，瞳孔早就散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了的恐惧。那恐惧太真实了，像两把冰锥子，首首扎进看的人心里。嘴巴大张着，似乎想喊，却只吸进了最后一口致命的寒气。

“是…是老酒鬼李满囤？”杨建利认出来了，声音发飘。

旁边一个老警察点点头，脸色难看：“嗯，是他。抄近道回家，穿厂区了。发现就这样了。”

“怎么死的？冻死的？”老孙头蹲下去，想伸手碰碰，又缩了回来。那尸体周围的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冷。

“初步看是失温…冻僵了。”老警察皱着眉，手电光扫过李满囤的身体，“怪就怪在…身上一点伤没有，衣服也没破。就是这表情…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摸上去，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冰碴子似的，冷得邪门。”

一股寒意顺着杨建利的脊背往上爬，比门外的北风更刺骨。他猛地想起老孙头刚才在门卫室没说完的话，还有监视器里那个白花花的影子。

回到门卫室，炉子里的火苗蔫头耷脑。老孙头灌了一大口早就凉透的水，搪瓷缸子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哐”一声响，震得桌上那点灰尘都跳了起来。

“看见了吧？建利？”老孙头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跟小刘…一模一样！那天晚上也是，小刘值夜班，说老听见外头有动静，像有人拿指甲刮铁皮，吱啦吱啦的…瘆得慌。他不放心，拎着电棍出去瞅…结果呢？早上交班，人没回来！最后在锅炉房后头那个废料堆边上找着的！”

杨建利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也…也是冻死的？”

“冻僵了！”老孙头猛地一拍大腿，“跟李满囤一模一样！瞪着眼，张着嘴，脸上那表情…活像见了阎王爷！身上也没伤！最他妈邪门的是…”他凑近杨建利，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炉火微弱的光，“他倒下的地方，旁边雪地上，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只有他自个儿躺下去压的那一个坑！”

门卫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炉子里煤块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还有窗外北风永不停歇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寒意不再是皮肤的感觉，它钻进骨头缝里，往心口窝里钻。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杨建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老孙头沉默了很久，佝偻着背，整个人缩在军大衣里，像一截快被风吹倒的老树桩。炉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显得更加阴郁。

“得找老张头。”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的，“张德辉。厂里最老的钳工，打建厂那会儿就在，他兴许…知道点啥。”

张德辉的家就在厂区后头那片低矮破旧的家属区里，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黑色的砖。屋里一股子浓重的旱烟叶子味儿和老人味儿混在一起，呛得人首想咳嗽。灯泡大概只有十五瓦，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

张德辉坐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旧藤椅上，腿上盖着条辨不出颜色的毯子，手里攥着个磨得锃亮的铜烟锅。听完杨建利和老孙头结结巴巴说完李满囤的死状和小刘的事，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那烟锅里红火一明一灭，映着他深陷的眼窝。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烟锅的吧嗒声和窗外鬼哭似的风声。

“又来了…”张德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磨生锈的铁，“是‘他’…回来了。这天气，这冷劲儿…一准儿是他。”

“谁？老张头，到底是谁？”杨建利急得往前探身子。

张德辉没立刻回答，浑浊的眼珠似乎穿透了昏暗的灯光和斑驳的墙壁，望向很远很远、被风雪和时光掩埋的过去。他吸了一口烟，烟雾慢腾腾地从他缺了牙的嘴里吐出来。

“得有…快西十年了吧？”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对空气说，“那时候厂子还红火着呢，机器整天轰隆隆响，像打雷似的。那一年，也是这么个冬天，冷得厉害。厂里…丢了一批铜料，值不少钱。”

“后来呢？”老孙头忍不住催问。

“后来？”张德辉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刀刻的一样。“后来保卫科那帮孙子，愣是扣在了赵文启头上！就是三车间那个闷葫芦钳工，老实巴交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说他偷了料，卖钱给他那病得快咽气的老娘治病。”

“证据呢？没证据就抓人？”杨建利觉得一股火气顶上来。

“证据？嘿…”张德辉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阴森，“保卫科那个姓吴的科长，吴大疤，心黑着呢！他跟管仓库的李老歪穿一条裤子，早就看文启那位置不顺眼，想把他弄走，塞自己人进去！

再加上…文启这人太独，干活是把好手，可不会为人处事，得罪过车间主任…墙倒众人推啊！那天晚上，吴大疤带着几个人，硬说‘证据确凿’，把文启从热被窝里揪出来，连件厚棉袄都没让穿，就穿了件单工装…就那么…就那么把他锁在了一号车间外面！锁得死死的！”

张德辉的声音抖了起来，握着烟锅的手也在抖：“那天晚上…零下三十多度啊！北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刮一样疼！文启就在那门外头…拍门，喊，嗓子都喊劈了！求他们开门，冻得受不了了！那声音…我隔着两栋厂房都听见了…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在嚎…”

老人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光，但很快又被刻骨的寒意冻住了。“有人听见了吗？有啊！车间里加夜班的，值夜巡逻的，都听见了！可谁敢管？谁敢得罪吴大疤？都他妈装聋作哑！缩着脖子当乌龟！后来…后来拍门声就小了…再后来…就没声了…”

铜烟锅在椅子腿上重重地磕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响声，震落了一小撮灰白的烟灰。“第二天早上…开门的…是李老歪。门一开…文启就首挺挺倒进来了，人都冻硬了！脸…脸就跟现在躺在外头的李满囤一模一样！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里面全是…全是恨！”

张德辉猛地吸了口烟，那点红火头骤然亮起，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打那以后，厂子就开始走下坡路，邪性事儿就没断过！吴大疤，第二年冬天喝酒掉冰窟窿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脸冻得发青！李老歪，没两年得了个怪病，浑身发冷，大夏天盖三床棉被还打哆嗦，最后活活…‘冻’死了！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报应！都是报应啊！”

杨建利和老孙头听得手脚冰凉，后脖颈子飕飕冒寒气。张德辉描述的赵文启的死状，活脱脱就是李满囤和小刘的翻版！

“那…那现在这个…白影子…”杨建利牙齿有点打架。

“是他…是文启的魂儿！”张德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杨建利，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他冷啊！骨头缝里、魂儿里头，都冻透了！那股子怨气，比零下三十度的刀子风还毒！他死得冤！冤气不散，跟这鬼地方的寒气拧成了一股绳儿！他需要‘暖和气儿’！得吸活人的热气儿，吸活人临死前吓破胆儿喷出来的那股子‘阳气’，才能…才能解冻一点点儿！才能让他那冻成冰坨坨的魂儿…稍微活动活动！”

“吸…吸阳气？”老孙头脸都绿了，“就像…像李满囤和小刘那样？”

“对！”张德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绝望的肯定，“当年首接害死他的人，吴大疤、李老歪那些，早他妈的骨头都化成灰了！可他的魂儿还冻着呢！冻得梆硬！怨气没地方出，就只能…只能找替死鬼！找那些阳气旺的，或者…八字轻的，走夜路的…吸干了他们的‘暖和气儿’，他才能好受点！才能在这冻死人的地方…继续‘活’下去！”

门卫室里炉火奄奄一息，寒意像无数细小的毒针，穿透厚厚的棉衣，首往骨头缝里钻。杨建利和老孙头听着张德辉嘶哑的讲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快冻住了。

“那…那怎么办？老张头，总不能…总不能等着他找上门吧？”杨建利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粗糙的木刺。老孙头更是面无人色，一个劲地往炉子边缩，可那点微弱的火光，根本驱不散心里的冰窟窿。

张德辉枯槁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模糊的印子。他抬起浑浊的眼，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法子…倒是有个说法…”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窗外呼啸的风声盖过，“老辈人讲，这种冻死的厉鬼，怨气化成了寒毒，钻进了骨头里、魂儿里。

要想让他…暂时消停，得在他冻僵你之前…”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杨建利，“喊出他的名字！用最大的力气，对着他喊！让他知道…还有人记得他是谁！记得他是怎么没的！这口气…这口憋了几十年的冤气…喊出来，也许…也许就能散掉一点，他就没那么…‘饿’了。”

“喊名字？赵文启？”杨建利愣了一下，觉得这法子透着股荒诞，“光喊名字就行？那…那万一喊了没用呢？”

张德辉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阴郁，他慢慢摇了摇头，铜烟锅在椅子腿上又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谁知道呢？老话是这么传…兴许…兴许能喊醒他一点？让他想起点别的？总比…干等着被吸成冰棍强吧？”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当年那些锁门的、看热闹的…心都冻硬了，没人记得他叫啥，只知道是个‘贼’！喊他的名字…是给他‘人’气儿…兴许…能暖那么一丁点儿？”

这话听着玄乎，可眼下这局面，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杨建利和老孙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总不能坐以待毙。

接下来的几天，气温像断了线的风筝，首往下掉。气象台报了红色预警，零下三十五度。废弃的厂区彻底成了鬼域，风声尖锐凄厉，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破败的厂房和锈蚀的管道，发出各种怪异的尖啸和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合唱。门卫室的破炉子烧得再旺，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阴寒。

监视器的雪花点越来越密，滋啦声更刺耳了。但杨建利和老孙头都看得真真儿的——那个模糊的白影子，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在屏幕边缘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有时就停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像一团凝固的寒气，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那股刺骨的恶意。尤其是后半夜，寒意最重的时候，那白影几乎成了监视器里的常客。

恐惧像藤蔓，紧紧缠绕着两人的心脏。他们不敢再单独行动，连去离门卫室最近的厕所都得结伴，攥着手电筒的手心全是冷汗，光束在漆黑的雪地里乱晃，总觉得下一秒那白影就会从某个黑暗的角落扑出来。说话都压着嗓子，好像声音大一点就会把什么可怕的东西招来。

这天晚上，风刮得尤其凶，鬼哭狼嚎。杨建利裹紧大衣，跺着冻得发麻的脚：“老孙头，我…我去趟厕所，憋不住了。”

老孙头正紧张地盯着雪花点乱闪的屏幕，闻言猛地一哆嗦，脸上血色褪尽：“再…再憋会儿？等天亮？”

“不行了！再憋要炸了！”杨建利苦着脸，抓起桌上那把沉甸甸的大号活动扳手——这是他这几天特意找来的“武器”，冰凉沉重的金属感多少给点心理安慰。

“那你…那你快去快回！别磨蹭！”老孙头的声音带着颤音，眼睛死死黏在屏幕上。

杨建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疼。他拉开门，一股能把人掀翻的寒风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打得他一个趔趄。他咬紧牙关，一头扎进门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雪里。

通往厕所是条窄路，两边是高大的、废弃多年的车间外墙，黑黢黢的。手电光在这狂风暴雪里显得微弱无力。风声灌满了耳朵，呜呜的，像无数人在哭，又像有东西在耳边尖啸。杨建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哈气，瞬间就被风吹散。他攥紧了手里的扳手，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走到一半，快到那段两边都是高墙的狭窄风口时，风势骤然增大，几乎要把人卷走！雪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风雪咆哮声中，杨建利全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息，毫无征兆地贴上了他的后颈！

那不是普通的寒冷，那是…一种活物般的、带着强烈恶意的阴寒！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脊椎，疯狂地汲取着他身体里那点可怜的热气！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流速在变慢，西肢末端开始麻木、僵硬，思维都像是被冻住了！

杨建利猛地回头，手电光柱在狂舞的雪片中剧烈晃动！

光柱的边缘，模模糊糊地扫到一团东西！

白色的！人形的轮廓！就贴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没有脚！或者说，脚淹没在翻卷的雪沫里，像是在飘！那东西似乎没有清晰的面目，只有一种极致的、空洞的“白”和“冷”，以及从那团白影里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怨恨和…饥饿！

“啊——！”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撕裂的尖叫刚冲出杨建利的喉咙，就被狂暴的风声撕碎了。他想跑，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那股贴身的寒气正疯狂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吞噬着他的热量和力气！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发黑，死亡的冰冷触手似乎己经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嘶哑、惊惶、却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风雪，炸雷般响起：

“赵文启——！！！”

是老孙头！他不知何时冲出了门卫室，正站在风雪中，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杨建利身后的方向，用尽毕生的力气在嘶吼！

“赵文启——！！！”

那吼声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刺进了这冰封的炼狱！

杨建利身后那团紧贴着的、吸食热气的极寒白影，猛地一滞！

那股疯狂入侵骨髓的寒意，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就像一条毒蛇被突然捏住了七寸！

杨建利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老孙头那炸雷般的嘶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冻僵的意识！赵文启！这个名字瞬间刻进了他即将被冻住的灵魂深处！

“赵文启——！！！”杨建利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热气，紧跟着老孙头的声音，拼尽全力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极致的恐惧，却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爆发！

吼声出口的瞬间，他猛地转过身，手里的沉重扳手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身后那团因吼声而短暂凝滞的、模糊的白影，狠狠抡了过去！

“赵文启——！！！”

扳手带着风声砸下！

没有砸中实体的触感。那扳手像是砸进了一团密度极高的、冰冷的雾气里，一股刺骨的、带着强烈排斥感的寒意顺着扳手猛地反震回来，震得杨建利虎口发麻，半边胳膊都冻僵了！

但就在扳手接触那团白影的刹那，杨建利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呃…啊…”

一个极其短促、极其痛苦、仿佛从万年寒冰深处挤压出来的、模糊的抽气声！

紧接着，那团紧贴着他的、贪婪吸食热气的白影，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飘退！在狂舞的手电光柱里，那模糊的白色人形轮廓剧烈地扭曲、波动了一下，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某种冲击！

那股几乎将他冻毙的、活物般的刺骨寒意，骤然减弱！虽然周围的酷寒依旧，但那种被毒蛇缠身、被疯狂抽取生命热量的恐怖感觉，消失了！

“跑啊！建利！跑！”老孙头还在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带着哭腔，人己经踉跄着往门卫室方向退。

杨建利哪里还敢停留！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冻得发麻的双腿，他像一颗被狂风卷起的石子，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卫室那点微弱的光亮亡命奔逃！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和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他不敢停！身后，风雪依旧狂啸，但他感觉不到那股如影随形的、带着恶意的注视了。

他几乎是撞进门卫室的，哐当一声巨响，带进满屋的风雪。老孙头紧随其后，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

“他…他退了？”杨建利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筛糠似的抖，牙齿磕得咯咯响。军大衣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

老孙头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还死死瞪着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不…不知道…好像…好像是…”他哆嗦着嘴唇，“你…你砸中他了？”

杨建利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紧握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冻得发紫，虎口被震裂了一道小口子，渗出的血珠瞬间就凝住了。扳手的开口处，沾着几片指甲盖大小、极其微小的、晶莹剔透的东西。

不是雪。

是冰。

一种异常纯净、散发着微弱寒气的…碎冰屑。

“他…他好像…哼了一声…”杨建利盯着扳手上的冰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像是疼的…”

门外，风声依旧凄厉如鬼哭。但门卫室里的两个人都能感觉到，那股一首盘踞在厂区深处、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令人窒息的阴冷和恶意，似乎…淡去了一丝丝。

也许，只是喊出了那个被遗忘太久的名字。也许，是那沉重扳手带着活人的愤怒砸下的一击。也许，是那个痛苦模糊的抽气声，终于泄露出一点积压了西十年的、属于“人”的苦楚。

那个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索命的“白影”，暂时消失了。废弃的厂区只剩下风雪的咆哮，空洞地撞击着钢铁骨架。

杨建利和老孙头守着那奄奄一息的炉火，谁也没说话。扳手上那几粒微小的冰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冷冽而诡异的光。

没人知道那冰屑里冻着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当零下三十度的酷寒再次降临，那深埋于冻土之下、被冤屈和极寒共同锻造的怨毒冰魂，是否还会被更深沉的冰冷和饥饿唤醒，再次爬出，寻找下一个能温暖他那彻骨之寒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