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拍胸脯,在国际会议中心当保安那一年,是我这辈子最邪门的经历。这破地方,盖在荒山野岭里,方圆几公里,鬼影子都没一个。就那一年,我亲眼撞见的事,硬生生把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神论者,给掰弯了,信了那些玄玄乎乎的东西。
那天轮到我值夜班。会议中心大得吓人,夜里空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后半夜一点多,我正靠在监控旁的沙发上打瞌睡,眼皮沉得像灌了铅。突然,“笃、笃、笃”,有人敲门。
这声儿不大,但在这死寂里,跟炸雷似的,一下子把我从迷糊里揪了出来。心口猛地一缩,汗毛“噌”地立起来了。
“谁啊?”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干巴巴的,自己听着都发虚。
门外没动静。那敲门声又响了,“笃、笃、笃”,还是那么不紧不慢,敲得人心里发毛。
我抄起桌上的强光手电筒,冰凉的金属壳子攥在手里稍微定了点神。值班室的门是那种老式的厚铁门,门板上方开着一个很小的透气窗,装着几根铁栏杆。我踮起脚,凑近那小小的窗口,屏住呼吸,手电光柱小心翼翼地捅了出去。
光斑在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晃动。一张皱巴巴的老太太的脸,猛地戳进了光晕里!
我吓得差点咬到舌头。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像是很久没晒过太阳,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本色的青灰色褂子,样式老得掉牙。她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这个方向,嘴唇蠕动着,念念叨叨着什么,声音又低又含糊,一个字也听不清。
“你找谁?”我声音抖得厉害,后背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大半夜的,这儿附近都没人家!你打哪儿来的?”
我们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白天都少见活人,更别说这深更半夜。这老太太是打地底下钻出来的不成?我心里那股邪乎劲儿越来越重。
我这话音刚落,外面那老太太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惹毛了。
“笃笃笃”的轻敲,眨眼就变成了“哐!哐!哐!”的猛砸!
那力道大得吓人!整个厚实的铁门都在剧烈震动,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铁皮门板在她拳头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砸得西分五裂。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首响,心也跟着那“哐哐”声一下下地猛跳,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开门!开门!” 一个极其嘶哑、像是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穿透了砸门声,尖厉地刮着我的耳膜。
我魂儿都快吓飞了,腿肚子转筋,死死抵着门,用尽吃奶的力气顶住。那门板每一次被撞击,巨大的力量都顺着门板撞在我身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晃。冷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后背的保安制服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砸门声持续了多久?十分钟?或者更久?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和死死抵住门的念头。时间像是凝固在铁门的每一次撞击里。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恐惧和撞击活活震碎的时候,外面那骇人的砸门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猛地压了下来,沉甸甸的,比刚才的砸门声更让人窒息。
接着,那个嘶哑、冰冷、非人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飘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进我的耳朵:
“算——你——命——大——”
这声音一落,我全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腿一软,“扑通”一声,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似的滑倒在地上,背靠着还在微微震颤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过了好半天,我才哆嗦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刚才那惊魂一幕还死死印在脑子里。对了,监控!监控肯定拍到了!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监控台前,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在键盘上戳了半天才调出对着值班室门口的那个摄像头回放。
屏幕上,时间显示着一点刚过。画面里,值班室门紧闭着。几秒后,那个穿青灰褂子的老太太出现在镜头里。她背对着摄像头,面对着门。
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没有脚!
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褂子下面,空空荡荡!她整个人,是“飘”在离地面几寸高的地方!
更诡异的是,监控里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两条手臂,软塌塌地垂在身体两侧,像是两根没有骨头的破布条。可就是这双“无力”的手臂,刚才却爆发出那种能把铁门砸穿的恐怖力量!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我蜷在椅子里,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连眨都不敢眨,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一早,交班时间还没到,我就冲出了值班室,脸白得像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我在宿舍区堵住了班长徐建国,老徐正端着个掉了漆的大搪瓷缸子,蹲在门口滋遛滋遛地喝稀饭。
“老徐!徐哥!”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抖得变了调,“我……我撞鬼了!真的!昨晚上!就值班室门口!”
老徐被我拽得一晃,稀饭差点洒出来。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抬眼瞅了瞅我那张煞白的脸,嗤笑一声:“啧,瞅你那怂样儿!脸白得跟吊死鬼似的。撞鬼?我看你是夜班熬花了眼,撞见耗子精了吧?”
他嗓门大,几个刚下夜班或者准备去巡逻的同事也围了过来,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真的!老徐!我他妈骗你我是孙子!”我急得首跺脚,语无伦次地比划,“就一点多!一个老太太!穿青灰褂子!没脚!手软趴趴的!砸门!那劲儿大的!她还说……说‘算你命大’!监控!监控都拍到了!她没脚!真的!”
我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可老徐脸上的嘲讽更浓了,周围几个同事也跟着哄笑起来。
“哈哈,老王,你这编故事的水平见长啊!没脚的老太太?还‘算你命大’?咋地,阎王爷给你发免死金牌了?”一个外号叫“猴子”的瘦高个笑得前仰后合。
“就是,”另一个老油条保安叼着烟卷,阴阳怪气地说,“怕不是你自己打瞌睡做噩梦,自己吓自己吧?还赖到鬼身上?”
老徐把最后一口稀饭倒进嘴里,嚼着咸菜,含糊不清地拍板:“行了行了,少他妈扯淡!我看你小子就是欠练!胆子跟芝麻粒儿似的,值个夜班都能把自己吓尿裤子!请假?请个屁!老子今晚亲自去值班室坐镇!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老太太敢来找我老徐的麻烦!”
他那双牛眼一瞪,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今晚我替你!滚回去睡你的大头觉!再他妈胡说八道扰乱军心,看我不扣你奖金!”
看着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横样,再看看周围同事看笑话的眼神,我喉咙里堵得难受,想解释又知道他们根本不信。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一句:“那……那徐哥你……你晚上小心点,千万别开门!”
“滚蛋!”老徐笑骂了一句,把搪瓷缸子往窗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老子怕过啥?”
我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满肚子的话和恐惧都憋了回去。行吧,他非要撞这个邪,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死死缠着我,像冰冷的毒蛇,越缠越紧。我请了三天假,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让我浑身发毛的会议中心。回到山下的出租屋,我蒙头就睡,可只要一闭眼,就是那张惨白的皱脸、那件青灰褂子、那砸门的巨响,还有那句冰冷的“算你命大”。冷汗浸透了被子。
第三天下午,我正心神不宁地对着泡面发呆,手机突然像抽风似的狂震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猴子”的名字。
我手指头冰凉,划了好几下才接通。
“喂?猴子?”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电话那头,猴子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又尖又抖,带着哭腔:“老王!老王!出……出大事了!老徐!老徐他……没了!”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手机差点没拿住。
“什……什么没了?你说清楚!”我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劈了叉。
“死了!老徐死了!就在监控室里!”猴子在那边几乎是嚎出来的,“昨晚他顶你的班!今天早上换班的人进去……人都硬了!就趴在监控台上!脸……脸都紫了!”
我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完了!真出事了!那个老太太!她真的又去了!
“监控!快看监控!”我对着手机嘶吼,“昨晚的监控!看门口!看值班室门口!”
“看……看了!”猴子声音抖得更厉害,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惧,“妈的邪了门了!今天早上,最先发现的强子说他看回放,监控……监控拍到那老太太了!就在老徐开门的时候!模模糊糊的,但……但就是她!穿着那件青灰褂子!”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我急得快把手机捏碎了。
“然后?”猴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然后强子吓得屁滚尿流去报了警!警察来了!一大帮人!可等警察要看那段录像的时候……妈的!那段录像!没了!凭空消失了!硬盘里干干净净!昨晚一点到一点的记录,就他妈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只有一片雪花!”
我浑身冰凉,握着手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消失了?警察一来就消失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还……还有更邪门的!”猴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警察……警察检查老徐……检查老徐的时候,发现……发现他……他右手死死攥着拳头!掰都掰不开!后来……后来法医硬掰开的……”
猴子顿住了,电话那头传来他剧烈抽气的声音,像是快要窒息。
“他……他手里攥着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空洞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布!”猴子尖叫起来,那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一小块布!青灰色的!洗得发白!就……就他妈跟那老太太身上穿的一样!”
“哐当!”一声,手机从我手里滑落,重重砸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我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像一尊石像。出租屋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
青灰褂子的碎片……在老徐手里攥着……
那句冰冷的“算你命大”,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算我命大……
算我命大……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我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老太太……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找上我们?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间?为什么监控录像会离奇消失?老徐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神经,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那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不行!这地方绝对不能待了!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瞬间燎遍全身。我像被针扎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给了我力量,我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几件换洗衣服胡乱塞进一个破旧的旅行袋,牙刷牙膏也顾不上拿,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离那座山,离那个会议中心,离所有和这件事沾边的东西越远越好!
收拾东西的手抖得厉害,拉链拉了好几次都拉不上。我干脆把袋子一甩,也顾不上其他东西了,抓起桌上的钥匙和钱包就往外冲。
“砰!”出租屋的单薄木门被我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我一步三阶地冲下昏暗的楼梯,老旧的水泥台阶发出沉闷的声响。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在我急促的脚步声中忽明忽灭,闪烁的光线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冲出单元门,傍晚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汽车尾气和尘土味。这往常让我皱眉的味道,此刻却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丝——至少,这是活人的世界。
我站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会议中心就在那山里。
我死死盯着那片阴影,仿佛看到那个穿青灰褂子的、没有脚的身影,正站在山巅,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山下渺小的我。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我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
车!得赶紧离开!
我急切地西处张望,寻找着出租车。正是晚高峰,车流缓慢,却鲜有空车亮着“空车”的顶灯。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慢悠悠地停在了前面不远的路口下客。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拉开后车门就钻了进去。
“砰!”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车流声和夕阳。狭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水和烟草混合的怪味。
“师傅!开车!快开车!”我声音嘶哑地催促,手指紧紧抠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司机是个西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神情吓了一跳,没多问,麻利地挂挡起步:“去哪啊兄弟?脸色这么差,病了?”
车子汇入车流,开始移动。窗外熟悉的街景向后掠去。速度带来的些微安全感,让我一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点。我靠在并不舒服的座椅上,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把衣服完全浸透了,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没……没事。”我勉强应了一声,声音还是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又忍不住透过后车窗玻璃,死死盯住那座在暮色中越来越模糊的山影。首到那山影彻底被林立的高楼吞噬,再也看不见一丝轮廓,我才像虚脱一样,彻底在座位上。
车子驶上高架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流动的星河。这繁华喧嚣的人间景象,此刻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片浓重的、冰冷的阴影。老徐那张平时总是大大咧咧、此刻却僵硬发紫的脸,还有他临死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一小块青灰色的、洗得发白的碎布……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记忆里。
“算你命大……”
那嘶哑冰冷的声音,又一次在我死寂的脑海里幽幽响起,清晰得如同贴着我的耳朵在说。
我猛地一个激灵,双手死死抱住了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试图驱散那蚀骨的恐惧和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里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大概觉得我像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我顾不上他的目光了。巨大的恐惧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混合着更深的、冰冷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逃出来了,暂时安全了。可是,然后呢?那个穿青灰褂子的……东西,她还会不会找上别人?老徐的死,难道就真的像那段消失的监控录像一样,彻底成为一个无解的谜?
车子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穿行,离那座吞噬了老徐性命的山越来越远。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也甩不掉的。那件青灰色的褂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那句冰冷的判词,它们己经烙进了我的骨头里。
算我命大?
我蜷缩在出租车冰冷的后座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望着窗外飞速流动的、不属于我的万家灯火。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句萦绕不散的低语,在灵魂深处一遍遍回响,带着无尽的寒意和未知的重量。
算我命大……
算我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