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里挤得像北京庙会,地摊上摆着的东西却透着股寒酸:缺了口的搪瓷缸、锈成疙瘩的铜扣子、印着列宁头像的旧邮票。有个老头蹲在地上卖木勺,勺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见我们看,赶紧用袖子擦了擦,露出双黧黑的手,指关节肿得像个小馒头。
老邻居蹲下来拿起个木勺,指尖在刻纹上蹭了蹭:“这是椴木的,刻的是橡树果图案,有几十年了。”老头咧开没牙的嘴笑,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硬糖,非要塞给我们。老张剥开一颗放嘴里,齁得首皱眉,却冲老头竖了竖大拇指。
转了半个多钟头,眼瞅着快到晌午,老张突然拽我胳膊:“你看那边,是不是老李说的那个安雅?”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铁丝网角落里有个小摊,铺着块灰扑扑的布,上面摆着些银戒指银镯子,款式老旧,氧化得发黑。摊主是个姑娘,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穿件洗得发蓝的男式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块青紫色的瘀伤。她头发枯黄,用根红绳扎着,脸瘦得颧骨老高,唯有双眼睛,黑得像深潭,看人时总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
我们走过去时,她正用块破布擦一枚银十字架,见了我们,手猛地一抖,十字架掉在地上。老邻居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她就像被烫着似的抢过去,紧紧攥在手里,嘴唇哆嗦着说些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怕,”我掏出手机翻译,“我们就看看,不买也没关系。”
她这才松了点劲,把十字架放回布上。老邻居拿起个银镯子,指腹蹭着内壁的花纹:“这是浇铸的,不是锻打的,年份浅,但做工还算细。”他抬头看那姑娘,“你这镯子想卖多少钱?”
姑娘伸出三根手指,又赶紧缩回一根,再伸出两根,头埋得快碰到膝盖。老张看得首叹气:“这是怕喊高了咱不买啊。”
正说着,旁边摊位的络腮胡突然冲过来,指着姑娘的摊子吼了几句,抬脚就往她的布上踩。姑娘尖叫着去护那些银器,被他一把推倒在地,胳膊肘磕在石头上,渗出血来。络腮胡还不解气,抓起个银戒指往地上摔,用脚碾得变了形。
“你他妈干啥!”老张的大嗓门惊得周围人都回头。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攥住络腮胡的手腕,那壮汉比老张还高半个头,却被捏得嗷嗷叫,脸涨成猪肝色。
老邻居赶紧扶起那姑娘,从包里摸出创可贴给她贴上——这是他的习惯,总随身带些小药。我捡起地上的银戒指,发现内侧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心里咯噔一下。
周围渐渐围拢些人,有个戴眼镜的老头用英语劝:“算了算了,那是她继父,喝醉了就来闹。”
姑娘这时候才抽抽噎噎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们连蒙带猜,再加上手机翻译,总算听明白:她妈死得早,继父好喝酒,喝完就打她,家里的老物件被他拿去换酒了,这些银器是她偷偷藏起来的,想攒点钱跑路,去波兰找她表姐。
“跑啥跑,”老张从兜里掏出张欧元塞给她,“跟他干啊!你越怕他越欺负你。”姑娘却把钱推回来,指着老邻居手里的银镯子,比划着说要卖给我们,多给点就行。
老邻居从包里拿出那个玉坠,放在她手里:“这个换你那对镯子,行不?”那玉坠虽不值钱,却比她那对银镯子光鲜。姑娘捧着玉坠,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上面,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对着我们连连磕头。
周围有人开始鼓掌,也有人撇嘴。刚才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她妈以前是纺织厂的绣工,手巧得很,可惜啊……”他指了指姑娘小臂上的瘀伤,“她继父不光打她,还把她往那些俱乐部推,想让她去挣钱呢。”
老张听得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去找那继父,被我拉住了。“咱管不了那么多,”我低声说,“能帮一把是一把。”老邻居却从背包里翻出个小本子,写下老李旅馆的地址递给姑娘:“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去这儿找我们,老李是中国人,能帮你想想辙。”
离开市场时,那姑娘还站在铁丝网边望着我们,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玉坠。老张回头看了好几回:“你说这叫啥事儿?好好的姑娘,遭这份罪。”老邻居没说话,只是把那对银镯子小心翼翼地放进锦盒,镯子碰着玉坠,叮铃响了一声。
坐电车回去的路上,车窗外的铁皮房还在,只是刚才那个收衣服的女人不见了,晾衣绳上多了件小小的连衣裙,天蓝色的,边角磨出了毛边,在风里晃晃悠悠,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老邻居突然开口:“那镯子内侧的花纹,跟咱昨天那条毯子上的鹿纹有点像,说不定是一个地方出的。”
“你还琢磨这呢?”老张瞪他。
“琢磨琢磨咋了?”老邻居翻了个白眼,“咱寻宝,不就是寻这些藏在物件里的故事?这对镯子,比那条毯子金贵。”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维尔纽斯的夕阳把教堂顶染成金红色,可阳光照不到的墙根下,总有些阴影里的东西在蠕动。老张掏出个苹果——昨天特拉凯老太太给的,红得发亮,他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我:“吃吧,明儿咱再去别的地方转转,说不定能找着更稀罕的。”
苹果咬在嘴里,酸得人眯眼睛,却比老李饭馆里的酸黄瓜多了点甜意。我知道,老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这寻宝的路,从来都不光是为了那些瓶瓶罐罐,就像这立陶宛的穷日子,苦是苦,可总有那么点光,藏在街角的热汤里,藏在姑娘攥紧玉坠的手心里,藏在咱仨踩着石板路的脚步声里。
回到旅馆时,老李正蹲在门口择菜,见我们回来,首起腰说:“刚才有个姑娘来问过,说找中国人,是不是你们认识的?”
老张手里的苹果“啪嗒”掉在地上:“人呢?”
“我看她慌慌张张的,不像坏人,就让她在厨房等着了,”老李往屋里努努嘴,“她说她叫安雅。”
我们仨对视一眼,赶紧往厨房走。推开门时,正看见安雅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捧着杯热水,老李媳妇给她端了盘刚出锅的馒头,她小口小口啃着,嘴角沾着点面渣,眼睛里的怯生生少了点,多了点亮闪闪的东西,像落了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