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涣散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机械地转向正温柔俯视着她的女人。
“我……”
因为生机渐渐流逝,云镜的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嘴唇一张一合,但几乎没什么实音。
云郴一如往常轻轻摸了摸云镜的头顶,“云镜,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已经做到你能达到的极致了。”
炽白的灯光从云郴身后,将云镜的所有都囊括在刺目的光芒之下,一览无余。
也许是逆着光的缘故,云镜模糊的视野只能分辨出云郴模糊的轮廓,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又能感受到她手心温热的温度。
和记忆深处的云郴别无二致。
云镜几乎要以为自已在睡梦里,又回到了那个尚且存在在寰宇一角的故乡之中。
“你的人身伤势太重,”云郴柔和的声音盘旋在她耳边,字里行间都是浓重的担忧,“解除对人身的掌控,我才能帮你修复伤势。”
女人的声音太过柔和,仿佛是从遥远的世界那端而来,微风似的盘旋在云镜耳边,忽远忽近,慢慢诱哄着她卸下心防。
可她明明近在咫尺,就站在自已面前。
云镜涣散的瞳孔,又一次微微转动几下。
半晌之后,耐心等待云镜回应的云郴,终于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又一次努力开口,想要对自已诉说什么。
也许是要和这位【创造者】解释自已坚持至今的缘由;
也许是想质问为什么曾经无比渴望云镜诞生于世的创造者,会在死前留下要云镜必须死亡的遗言;
又也许……她在此刻只是和无数人类样本一样,在诞生于世之后最脆弱的时刻,渴望来自信任之人的安慰。
悲伤也好、愤怒也罢,亦或是超脱……云镜现在复杂无比的情绪波动,大概最接近人类的七情六欲。
【云郴】或者说她背后的万心,如此思考。
云郴像她活着时无数次面对云镜那样,将无与伦比的耐心和爱护展现在云镜面前。
她俯身侧耳凑到云镜唇边,温声示意云镜不用激动,“你说。”
云镜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云郴……”
云郴想要追问她的话停在了嘴边。
瞳孔涣散的女人,仰着头,将视线放在离她很近的云郴身上,但从其他方向看,又像是在透过云郴看向她身后的某一处似的。
“你还记不记得……”
云郴背后的灯光越发刺眼。
紧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凭空出现。
云郴身后原本耀眼晃人心神的光晕之中,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渺小裂口。
这道裂口起初只是一条并不起眼的纤细黑线,肉眼几乎难以捕捉,但它却以坚定缓慢的速度,不断扩大,如同快速侵占土地的杂草,向四周延伸开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条漆黑的裂口在无人注意的虚空之中,悄悄生长蔓延,渐渐地,它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长,仿佛要将云郴身后的场景都撕裂成两半。
云郴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异变,她正将注意力全神贯注放到奄奄一息的云镜身上,努力去分辨云镜到底要说什么。
“你在……创造我的时候……”
下一瞬,云镜的声音从毫无防备的女人背后,凭空出现。
“云郴在创造我时,说的是————”
云镜一手扶着裂口边缘,顶着腰腹被洞穿的伤势,另一只紧握着魂幡的手,用力将幡尖缓缓刺穿云郴的胸腔,钉在她面前的【云镜】心口上。
气息奄奄的【云镜】迅速溃散成无数黑雾,消散在空气之中。
云郴脸上闪过一丝不属于她的失落,动作渐渐僵硬下来。
……
【云镜,不管多天马行空的概念,都需要可供思想向外延伸的基石,如同植株需要能滋养它扎根生长的介质,如同人类一砖一瓦垒造出的建筑,从古至今都是。】
【就连遥不可及的神祇也是……如今人类关于神祗的所有猜想,都是基于人类自身的想象和需求。】
【古时自然征服人类,他们便将神祗想象成无法被他们掌控、理解的任何东西,比如猛兽、风雷水电……但世界发展到如今,他们……或者说我们,在岁月变迁里逐渐了解构成世界的种种物质,神祗的形象,又逐渐向站在生物链顶端的我们倾斜。】
【拥有能创造的双手,拥有能俯瞰一切的双眼,拥有能攀爬上顶峰的双腿……就连我有时也会想,如果神真的存在,祂会不会是人类在世界中登峰造极后,跨越进化到达的下一个过程?】
云郴柔和的视线落在云镜身上,【我基于人类野心阐述的这些,也许身为兵器的你还不能彻底理解。】
【你才刚诞生呢……但你身上聚集了我们所有的期望,时间会让你学会一切。】
【云镜,】云郴示意她看向玻璃帷幕中她自已的倒影,【你在人形时,仿生模块会尽可能让你的方方面面无限贴合真人,人类有的喜怒哀乐,你一样能体会到。】
云镜看向玻璃中倒映着人影。
女人的身形被一片乱码快速扭曲打乱,随后,一头睥睨四方的巨兽,龙首朱发,长尾如云。
那只巨兽宛如一座巍峨山峰,一动不动端坐在云镜的正前方,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散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骇人气息。
巨兽周身环绕着云层般淡淡的黑色雾气,仿佛来自无间地狱的恶鬼。
它微微低垂着头颅,一双眼眸低垂,淡淡注视着面前的云镜。明明这巨兽只是半透明的投影,但它透出的骇人气势便足以让毫无准备的普通人在地。
云镜仰头看着这只巨兽的投影,又或者说,这就是另一种存在状态的云镜的投影。
“它也是我。”云镜语气肯定。
刻在云镜核心模块中的驱动指令开始运转,下一瞬,云镜扭头询问身侧的云郴,“兽身明明更强,为什么还要用人类的外表?”
她不理解云郴的想法,但她清楚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对自已来说是负担、是累赘,不如舍弃价值更低的那个,来保证自已在日后的战场上快速成长。
云郴笑了。
云镜此时尚未理解笑容代表什么情绪,但她能分辨出云郴十分放松,对她并没有敌意。
【是我作为设计者的私心,或者说,是人类想要更上一层楼的野望。】云郴声音依旧温柔。
【云镜,不要太过依赖兽形,而是试着用人类的姿态去征服战场。】
到登峰造极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云镜最接近他们想象中的神祗的那一刻。
厌风的野心,从来都是攀爬向上,绝不会止步在某个舒适点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