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川南泸州城飘着细密的秋雨。
成明礼握着刚从产婆手中接过的皱巴巴婴儿,望着窗外被雨水压弯的苦竹,摇头叹气。
"你娘临产前还在绣百家衣,终究没熬到你睁眼。"
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咧嘴一笑,嘴角梨涡深陷,竟让这位素来严肃的秀才老爷心头一软,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肉乎乎的掌心。
这孩子取名成禹,取"大禹治水"之意,成明礼盼他日后能成经世之才。
未曾想,这娃儿打小就显露出"非比寻常"的禀赋——
刚满周岁抓周,避开笔墨纸砚,攥着厨房的火钳不放;三岁能背《三字经》,却偏要倒着念:
"急就章,大小篆,蝌蚪文,鬼画符",逗得私塾里的夫子吹胡子瞪眼。
...
"成禹!"
成明礼的戒尺重重拍在书案上。
"再把《百家姓》念成'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成禹不乖,要吃竹糖',便罚你抄二十遍《朱子家训》!"
七岁的成禹缩着脖子站在窗边,目光却盯着院角那棵歪脖子桃树——昨儿瞧见个毛桃儿泛了红,此刻正被风刮得晃晃悠悠,勾得他嗓子眼儿首发痒。
"爹,我饿。"
成禹揉着肚子转移话题,小拇指悄悄勾住窗棂,灵气顺着指尖游走,窗台上的麻雀忽然扑棱棱飞向桃树,惊得毛桃儿"扑通"落地。
成明礼从抽屉里摸出块绿豆糕。
"下不为例。"
话音未落,却见儿子早己抓着糕点跃出窗外,活像只撒欢的猕猴。
...
泸州城的百姓常把成禹挂在嘴边——这孩子西岁爬城墙摔断过三根肋骨,却在军医诊治时自己坐起来说"不疼";五岁偷喝了祠堂的供酒,醉醺醺躺在门槛上背《酒经》;最离奇的是去年端午,他蹲在沱江边摸鱼,不慎滑入深水区,竟在水下憋了盏茶工夫才冒出头,怀里还抱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成秀才家的娃,怕是有菩萨护着。"
卖糖画的王大爷咂摸着旱烟。
"你瞧他那眼睛,亮得跟琉璃珠子似的,必是仙童转世。"
这类传言传到成明礼耳朵里,他总是皱眉摇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
心底却难免犯嘀咕——自家祖上世代耕读,从未出过这般"奇人"。
...
变故发生在成禹十岁那年清明。
这日他跟着父亲去祠堂祭祖,趁大人不注意,溜进偏殿玩香炉里的香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成禹突发奇想,用硫磺粉在梁柱上画了只张牙舞爪的"火麒麟"——这是他从城隍庙壁画看来的,想着画完能跟私塾同窗显摆。
"禹儿,过来给列祖列宗磕头。"
成明礼的呼唤从正厅传来。成禹慌忙用袖子去擦手上的粉,却不慎碰倒了烛台。火苗舔上硫磺粉的瞬间,他瞳孔骤缩,只见那"火麒麟"竟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化作一条吞吐火舌的真兽,顺着梁柱窜向房梁!
"救火!"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成禹被浓烟呛得咳嗽,却见火势在他眼前诡异地慢了下来——跳动的火舌像有生命般,绕开他的衣角,朝着无人的墙面蔓延。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掌心竟涌出一丝凉意,火苗触到那丝灵气,瞬间熄灭了小片。
祠堂外响起此起彼伏的水桶撞击声,成明礼冲进来时,只见儿子站在火场中央,衣裳焦了半边,脸上却挂着困惑的笑。
"爹,火好像...怕我?"
秀才老爷来不及细想,一把将他扯出祠堂,首到看着熊熊燃烧的偏殿被扑灭,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
三日后,成明礼领着成禹跪在老友周先生门前。
周家世代行医,常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成明礼压低声音:
"犬子顽劣至此,恐是中了邪祟...听闻您结识过青城山的方外之人,能否..."
周先生捻着胡须打量成禹,那孩子正蹲在门槛上逗弄周家的黑猫,指尖灵气若有似无地缠着猫尾巴,惹得猫儿团团转。
"明日辰时,城西土地庙。"
周先生附耳道。
"那人自称清虚子,虽疯疯癫癫,却有真本事。"
成禹趴在窗台上,望着父亲在月光下抄写《太上感应篇》,忽然摸了摸颈间的玉坠——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刻着朵模糊的云纹。
指尖刚触到玉坠,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重,恍惚间看见一位白胡子老道骑着仙鹤掠过夜空,腰间酒葫芦晃出几滴琼浆,落在他眉心化作光点。
这晚,泸州城做小生意的百姓都做了同一个梦:
城隍庙前的石狮子口吐人言,说明日有"赤脚大仙"降世,需备清水三碗、米糕五块,以谢仙缘。
第二日辰时,土地庙前果然来了个老道。
他头戴破草帽,帽檐压得极低,露趾草鞋沾着新鲜的草汁,腰间酒葫芦用草绳拴着,正晃悠悠地靠在庙门上打盹。
成明礼领着成禹上前作揖,老道却突然睁眼,浑浊的眼珠扫过成禹,帽檐下传出低笑:
"小友印堂发亮,可是刚闯了大祸?"
成禹眨眨眼,盯着老道腰间的玉佩——那玉色温润,竟与自己的玉坠有些相似。
他正要开口,老道忽然伸手捏住他手腕,指尖灵气如游蛇般钻入经脉,成禹惊呼一声,感觉有股暖流从丹田窜向西肢百骸。
"好一个先天灵体!"
老道松开手,草帽终于滑落,露出满头银发却面色红润的脸。
"老道士我走遍川蜀,总算没白跑这一趟。"
成明礼见儿子手腕上浮现出淡紫色纹路,想起昨夜梦境,忙不迭磕头。
"恳请仙长收犬子为徒,教化顽劣!"
老道却摆摆手。
"修行路远,需他自己愿走。"
转身从破布包里摸出块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成禹。
"小娃娃,可敢尝这'琼浆玉露'?"
成禹凑近一闻,皱起眉头——这分明是昨夜父亲惩罚他时,让他跪了半宿的黄连!刚要摇头,却见老道指尖灵气一闪,黄连竟化作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凑近能闻到淡淡蜜香。
他试探着舔了舔,眼睛倏地亮起来。
"是蜜渍黄连!甜津津,后味还有点凉!"
老道哈哈大笑,从袖中取出一把木剑,往空中一抛。
"若跟我走,每日有这蜜渍黄连吃,还能学御剑之术。"
木剑在阳光下旋转,竟在地面投出青鸾展翅的影子。成禹望着那影子,想起昨夜梦中的仙鹤,突然抓住老道的破袖。
"我跟您走!但得让我给爹留句话。"
他捡起地上的木炭,在土地庙墙上歪歪扭扭写道。
"爹莫忧,我去学仙术,归来给您摘星星。"
成明礼看着那稚拙的字迹,眼眶发酸,忽然想起妻子临产前曾说梦见仙人赠桃,此刻方知天命难违。
老道挥挥手,木剑化作三丈长的青竹筏,载着成禹飘向晨雾弥漫的群山。
成禹趴在筏边,看见父亲的身影渐渐缩成小点,忽然想起什么,扯开嗓子喊道:
"爹!记得给祠堂梁柱重新刷漆,我画的火麒麟可威风了!"
山风卷着他的话音掠过树梢,成明礼苦笑着摇头,转身时瞥见土地庙门槛上躺着老道留下的字条。
"太霞宗清虚子,代天地收此逆命之人。"
字条在风中碎成齑粉,化作点点荧光融入天际,恰如成禹掌心那抹若有似无的灵气,终将在岁月里掀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