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青山村的清晨总带着的草木香气。林卫东蹲在药圃前分拣草药,露水沾湿了他的裤脚,却浑然不觉。不远处,苏悦背着帆布包走来,浅蓝色工装裤勾勒出修长的腿线,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晒成麦色的小臂。她额角沁着细汗,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难掩眼底的明亮——她刚从公社卫生院回来,手里攥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
“林医生,”苏悦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在晨光中格外清晰,“省城医院的复函来了,同意接收咱们村的卫生培训申请!”她蹲下身,将信递给林卫东,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苏悦的脸颊泛起红晕,低头拨弄着帆布包的带子,“他们还说……可能派我来负责对接工作,以后……”
林卫东接过信,目光却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这些天苏悦总说反胃嗜睡,他昨夜悄悄诊脉,指尖下那滑数的脉象让他心头剧震——是喜脉。可两人尚未谈婚论嫁,在这敏感的年代,未婚先孕意味着灭顶之灾。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这个消息,却见她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太好了,”林卫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样乡亲们就能学到更系统的护理知识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快进屋歇歇,看你脸色不太好。”
苏悦跟着他走进小屋,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她看着林卫东忙碌的背影,欲言又止。自从上次去县城送药材,两人在长途车上不慎被雨淋湿,挤在候车室过夜后,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愫便如藤蔓般疯长。她知道林卫东的顾虑——他成分不好,而她是省城派来的干部,这段感情注定坎坷。但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让她无法再逃避。
“林医生,我……”苏悦刚开口,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医生!苏同志!不好了!”生产队长老王气喘吁吁地撞开门,“公社来电话,说县城急需一批防疫药品,让立刻派人去拉,山路不好走,苏同志要不你就别去了?”
“没事,”苏悦立刻站起身,“防疫要紧,我跟林医生一起去,路上还能搭把手。”她看向林卫东,眼神里带着坚定,“有些话,路上跟你说。”
林卫东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他想阻止,却被她眼中的恳求打断。“我会小心的,”苏悦轻声说,“等回来,我们就……”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山路,吉普车颠簸在坑洼的土路上。苏悦坐在副驾驶,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强打精神和林卫东讨论着卫生培训的细节。林卫东握着方向盘,余光时不时扫过她的小腹,几次想开口,都被颠簸的路况打断。
行至黑风口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老王皱着眉:“这鬼天气,怕是要下暴雨,咱们得快点了。”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山路本就陡峭,雨水一冲,更是泥泞不堪。
“小心!”林卫东突然大喊,方向盘猛地向右打——前方的路基在雨水浸泡下突然塌陷!车身剧烈倾斜,苏悦惊呼一声,下意识护住腹部。林卫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出车外,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林卫东在剧痛中醒来。暴雨如注,他挣扎着爬起来,只见吉普车侧翻在山沟里,老王被卡在驾驶座上,奄奄一息。而苏悦,却不见踪影!
“苏悦!苏悦——!”林卫东疯了似的在雨幕中呼喊,沿着泥泞的山坡向下搜寻。终于,他在一片灌木丛中找到了她。苏悦静静地躺在那里,军绿色衬衫被血水染红,腹部的血迹尤为刺目。她的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明亮的眼眸再也无法睁开。
“不……不!”林卫东扑过去,颤抖着探向她的鼻息——没有任何气息。他又将耳朵贴在她胸口,心脏早己停止了跳动。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脸上滑落,滴在苏悦冰冷的手背上。他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还保持着护着腹部的姿势,那里,曾有一个他们共同的孩子,尚未出世,便己夭折。
“为什么……为什么啊!”林卫东仰天嘶吼,声音被暴雨吞噬。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苏悦,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浅蓝色的工装裤沾满泥浆,裤脚还挂着荆棘的刺,那是她挣扎求生的痕迹。他想起她清晨雀跃的眼神,想起她未说完的话,想起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村民们闻讯赶来时,看到的便是林卫东抱着苏悦的尸体,呆坐在暴雨中的场景。他浑身湿透,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被抽离。苏悦的帆布包滚落在一旁,里面的卫生培训资料被雨水泡得模糊,唯有一张被小心折叠的纸条掉在地上,上面是苏悦清秀的字迹:“卫东,等任务结束,我就向组织申请,留在青山村,我们……”
纸条上的字迹被雨水晕染,最后几个字己无法辨认。林卫东捡起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苏悦的葬礼在一个阴天举行。林卫东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沉默地站在坟前,手里攥着那封未拆开的省城医院复函。刘春杏带着小石头站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递过一碗热粥,却被他推开。
从那天起,林卫东彻底变了。他依旧背着药箱看病,却不再与人交流,眼神总是望向黑风口的方向。小屋的药箱里,还放着苏悦整理的医疗器械,墙角堆着她未拆封的卫生培训资料,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随时会推门进来,笑着说:“林医生,我回来了。”
深夜,林卫东常常独自来到苏悦的坟前,坐在冰冷的墓碑旁,一遍遍地轻声说:“悦,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也没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山风吹过,带来野蔷薇的香气,却再也换不回那个眼里有光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