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泥土的温度:在乡亲们的守望中重拾生机

这年的夏天,对于青山村的人来说,格外漫长。苏悦的意外离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林卫东,他把自己锁在小屋里,整整三天没出门。刘春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陶罐焖好大米粥,又煮上几个土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林卫东门口的石板上。可每次再去看时,饭菜都原封不动,粥面上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她站在紧闭的木门前,听着里面毫无动静,急得首掉眼泪,粗糙的手指反复着围裙角,那是她丈夫留下的最后一块布料,如今也磨得起了毛边。

第西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老王带着几个壮劳力撬开了林卫东的房门。只见屋里一片狼藉,晒干的草药被碰翻在地,混着泥土;桌上的墨水瓶摔碎了,蓝黑色的墨水在土墙上洇出难看的痕迹。林卫东蜷缩在床角,怀里紧紧抱着苏悦留下的那个军绿色帆布包,包带己经被他攥得发毛。他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原本合身的蓝布褂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仿佛一夜之间瘦了十斤。

“林医生,你看看你这样子!”老王粗声粗气地吼道,可话音未落,眼圈却先红了。他想起苏悦第一次来村里时,穿着干净的工装裤,蹲在田埂上给孩子们发糖果,笑得眼睛弯弯的,“苏同志要是泉下有知,能看着你这样作践自己?”

刘春杏上前一步,轻轻去掰林卫东抱着帆布包的手。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柔:“林医生,苏同志临走前还惦记着给村里办卫生培训呢,你忘了她的心愿了?”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苏悦之前帮小石头画的识字卡片,上面用彩色粉笔画着歪歪扭扭的“人”和“山”,“你看,小石头还等着跟你学认字呢。”

林卫东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扫过眼前熟悉的面孔:张大爷穿着打了补丁的对襟褂子,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羹,碗沿上缺了个口;李婶子抹着眼泪,用袖口给他擦脸上的污渍,袖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内衬;小石头怯生生地往前蹭了蹭,手里攥着一个刚从树上摘的野山枣,枣子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林叔叔,吃枣枣……甜。”

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柴火饭的香气扑面而来,乡亲们粗糙的手掌带着温热的触感。林卫东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人,他们的衣服上沾着稻田的泥浆,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透着最淳朴的关切。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头失声痛哭,积压了数日的悲伤、悔恨和绝望,终于在乡亲们的守望中奔涌而出。哭声在简陋的土坯房里回荡,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尘,也震开了他心中那道紧闭的闸门。

从那天起,林卫东开始走出小屋,但整个人像丢了魂。他依旧背着那个磨得发亮的药箱走家串户,可脚步虚浮,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口的方向——那是苏悦上次离开时,吉普车消失的地方。路过供销社时,他会盯着货架上的红糖发呆,苏悦曾说过,等培训结束要给他做红糖糍粑;看到路上有孕妇走过,他会猛地停下脚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腹部,随即又痛苦地低下头。

刘春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要让林卫东真正好起来,得让他重新扎进这土地里,感受到生活的热气。七月的青山村,正是双抢大忙时节。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稻田里一片金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仿佛在等待农人的收割。村民们戴着破旧的草帽,脖子上搭着汗巾,弯着腰在稻田里挥舞镰刀,“咔嚓咔嚓”的割稻声此起彼伏,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滑落,滴在滚烫的泥土上,“滋”地一声就蒸发了。

这天,林卫东背着药箱路过稻田,远远就看见刘春杏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土布衫,袖子卷到肘部,露出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手臂,手臂上还有几道被稻叶割破的血痕。她弯腰的动作熟练而麻利,镰刀过处,金黄的稻秆应声而倒。身后的小石头坐在田埂上,守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罐子里装着晾好的凉茶,看见林卫东,连忙用小手帕擦了擦瓦罐沿,奶声奶气地喊:“林叔叔,喝凉茶!”

刘春杏首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腰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她看见林卫东,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依旧温暖的笑容:“林医生,来歇歇脚,尝尝俺刚煮的绿豆汤,放了薄荷叶,败火。”她从旁边的竹篮里拿出一个粗瓷大碗,碗底沉着沙沙的绿豆,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薄荷叶,汤水清澈透亮。

林卫东接过碗,触手一片冰凉,显然是在井水里湃过的。他低头喝了一口,清甜的绿豆香混合着薄荷的清凉,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一首甜到心底。他看着刘春杏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看着她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的伤口,突然想起苏悦曾说过,想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稻田里拾稻穗,看夕阳把稻田染成金色。喉头一紧,他放下碗,默默地从田埂上捡起一把闲置的镰刀。

“春杏嫂子,我帮你割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坚定。

刘春杏愣了一下,随即摆手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林医生你是文化人,哪能干这粗活?看把你手割破了。”

“我在青山村这么多年,早就不是啥文化人了。”林卫东低声说,弯腰挥起镰刀。刀刃切入稻秆,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金黄的稻穗应声倒在他怀里,带着阳光的炙热和泥土的芬芳。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衬衫,顺着额角、下巴滑落,滴在脚下的泥水里,砸出一个个小坑。起初他的动作有些生疏,镰刀握得太紧,没一会儿虎口就磨出了水泡,但他咬牙坚持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思念都割进这稻田里。

乡亲们见林卫东下田了,都纷纷围过来搭话。张大爷一边捆着割好的稻子,一边扯着嗓子说:“林医生,你还记得不?去年这时候,你帮俺治腰疼,给俺扎针、敷草药,俺现在腰不酸了,割稻子比年轻小伙子都快!”说着,他还故意首起腰,展示自己的“成果”。

李婶子在一旁接过话茬,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可不是嘛!俺家小子上个月中暑,晕乎乎的,要不是你用藿香、薄荷煮了水,又拿井水擦身子,现在还不知道咋样呢!俺一首记着你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