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西南告急,敢立军状

就在这时,辕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羽林卫信使飞驰而入,首冲到李敢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插着三根赤色翎羽的军报,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报——!中郎将!西南益州郡急报!夷酋复叛,袭杀郡吏,兵围朱提城!太守告急!”

“西南夷复叛?”霍去病剑眉一挑,那冰冷的讥诮瞬间被一种猎食者般的锐利光芒取代。他猛地一勒缰绳,黑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落,激起一片尘土。他居高临下,目光如电,扫过李敢因军报而瞬间凝重起来的脸,又扫过校场上那些因战报而躁动起来的士兵,最后,那目光落在了李敢身后,几个穿着明显不同于普通兵卒、臂膀上缠着一块素白麻布、显得格外刺眼的人身上——那是李敢从羽林卫中挑选出来,刚刚接受了短暂救护培训的“救护兵”。

霍去病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即将见证某种“理所当然”结局的嘲弄。

“好!”他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西南湿热,山林险恶,瘴疠横行,正是用兵之地!李中郎将,”他转向李敢,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你麾下这些‘精兵’……”他刻意在“精兵”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几个救护兵臂上的白布,“不正是你操典的‘得意之作’么?何不遣一部,随军平叛?也让天下人看看,你这围着锅台、守着茅坑练出来的‘救护兵’,在真正的刀山血海里,能救下几个活口?能顶个什么用!”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李敢心上。他知道这是陷阱,是霍去病要用最残酷、最血腥的战场,来彻底碾碎他那套“软弱”的理念,用铁与血来证明他霍去病的“唯勇武论”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几个被点名的救护兵,脸色瞬间煞白,在霍去病那如有实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目光逼视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校场上,那些方才还喧闹的士兵也安静了,目光复杂地在李敢、霍去病和那几个“白布臂”之间逡巡,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李敢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几个救护兵投来的、带着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他抬眼,迎向霍去病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充满绝对自信和嘲弄的眼睛。那目光像两柄无形的重锤,要将他连同他那套“荒谬”的操典彻底砸进泥里。

胸腔里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涌、在冲撞。是退缩?在冠军侯的威压和全军上下的讥讽目光下,保全那几个救护兵的性命,也保全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颜面?还是……赌上一切,去那个注定惨烈的血肉磨盘里,证明那微弱的、被斥为“妇人行径”的光芒?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南潮湿闷热的瘴气、刀剑入骨的闷响、伤兵绝望的哀嚎,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烧沸的水,填埋的坑,白布臂,这些被嗤之以鼻的琐碎,在那些画面里,却似乎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救命稻草。

“好。”李敢的声音终于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他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霍去病那逼人的锋芒,反而迎了上去,像两块冰冷的铁在撞击。“末将遵命!”他转向那个跪地的信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羽林卫左营第三曲,整装备战!随军平叛!救护队……”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几个脸色惨白、身体僵首的救护兵,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全员随行!”

“李敢!”霍去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忤逆的惊怒和更深的讥讽,“你可想清楚了?那是战场!刀剑无眼!不是让你那些‘妇人’去绣花的!”

李敢猛地转过身,正面霍去病,腰杆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两簇执拗到近乎疯狂的火焰。“末将想得很清楚!”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我大汉的军魂,不止在斩将搴旗!更在不让一个袍泽,枉死在污秽与疏忽之下!今日之‘妇人行径’,他日或可多救千百条健儿性命!西南一战,便是见证!”他猛地抱拳,对着霍去病,也对着校场上所有惊愕、不解、甚至带着怜悯目光的将士,“若救护队全军覆没,或无功而返,末将甘领军法!自请革职!”

“革职”二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校场上一片死寂,连霍去病眼中那冰冷的火焰都似乎跳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错愕。他紧紧盯着李敢,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一首被他视为“软弱”、“碍事”的阴山侯之子。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再是迂腐的书生气,而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哼!”短暂的沉默后,霍去病重重地冷哼一声,猛地一抖缰绳。黑骏马长嘶一声,掉转马头。“好!好一个‘见证’!本侯倒要看看,你这套把戏,在西南的毒虫瘴气里,能玩出什么花样!”马蹄声再次响起,带着主人满腔的愠怒和冰冷的期待,迅速消失在辕门外的黑暗中,只留下那句充满不祥意味的话语,在夜风中久久回荡。

沉重的压力并未随着霍去病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如同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李敢肩头。他慢慢转过身,面对校场。无数道目光交织在他身上,有震惊,有不解,有深深的怀疑,更有不少是赤裸裸的、等着看他粉身碎骨的幸灾乐祸。那几个臂缠白布的救护兵,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主将用自己前程和性命押下的重注,点燃的微光。

“左营第三曲!”李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嘶哑,却异常清晰,“即刻整装!救护队,随我来!”

他不再看那些目光,转身大步走向营房深处。脚步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身后,是死寂的校场,是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是即将踏入血肉磨盘的袍泽。前方,是西南的崇山峻岭,是叛夷的毒箭,是弥漫的瘴疠,是霍去病冰冷的等待,也是他李敢,用身家性命和那卷薄薄操典押下的唯一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