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校场颁令,众议汹汹

冰冷的夜气,混合着牲口棚特有的腥臊和马粪的酸腐,顽固地钻入鼻孔,刺得人头皮发麻。羽林卫西营校场,巨大的火把噼啪作响,将校尉们甲胄上的铜钉映得如同跳动的鬼眼。李敢站在队列前方,手指捏着那卷新近誊抄好的《急救卫生操典》,细密的绢帛在他掌心留下微凉的潮意。

“奉陛下诏令,”他的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穿透这沉滞的夜气和无数道或漠然、或抵触、或赤裸裸含着讥诮的目光,在营地上空回荡,“羽林卫为天子亲军,当为天下表率。此《急救卫生操典》,关乎袍泽性命,军旅根本!自今日起,依典而行,不得懈怠!”

回应他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火把的光在甲胄上跳跃,映亮一张张被边塞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庞,那些眼睛里沉淀着杀伐之气,此刻却大多蒙着一层麻木的雾霭。角落里,一个粗壮的什长喉头滚动,低低地“啧”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中异常刺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他身旁几个兵卒交换着眼神,嘴角撇着,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轻蔑——又是这些娘们唧唧的麻烦事!

李敢的目光扫过,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强迫自己继续,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首要,饮水必沸!营中各处,增设沸水大釜,专人轮值看管。”

话音未落,那粗壮什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闷雷:“中郎将大人!”他粗糙的手指向营房后那片黑黢黢的空地,那里是露天的临时茅坑,秽气隐约可闻,“俺们当兵吃粮,脑袋别裤腰带上砍匈奴!这大冷天的,您让俺们烧水?砍人砍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得去管那点凉水?俺娘说喝生水拉稀,可俺们糙汉子,肠子比牛筋还韧,怕个鸟!”

哄笑声骤然炸开,像一群受惊的乌鸦聒噪着飞起,迅速蔓延开去。有人放肆地拍打着大腿,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什长脸上泛起被火光映照的得意红光,咧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肃静!”李敢厉喝,压住那一片哄闹,目光锐利地钉在什长身上,“拉稀?战时一人腹泻,可染一伍!一伍皆疲,可溃一阵!阵脚若乱,便是全军之祸!此非儿戏!”

什长被那目光刺得一窒,梗着脖子还想反驳,李敢己不再看他,转向众人,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再者,营区设厕,必掘深坑,远离水源营帐!便溺之后,以土覆盖!违者,鞭二十!”

这下,连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士兵也骚动起来。一个瘦高个的军侯,脸上带着常年熬出来的油滑,搓着手上前一步,语气恭敬,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算计:“中郎将,这挖坑填埋,耗时费力啊。弟兄们操练一天,骨头都散了架,哪还有力气刨土?再说了,营盘扎下,说不定明日便要拔营,这坑挖了填,填了挖,岂不成了成了土拨鼠打洞?白费功夫嘛!”他摊开手,一副“您看这多不划算”的无奈表情。

“白费功夫?”李敢的声音陡然拔高,锐利如刀锋,划开营地上空浑浊的空气,“霍将军河西大捷,斩首数万!然军中疫病死者几何?战后倒毙于瘴疠者,难道比死在匈奴刀下的少吗?!”他猛地抬手,指向远处漆黑一片、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那些污秽之地,便是看不见的匈奴!它们不举刀,不射箭,却悄无声息地夺走我大汉健儿的性命!十停减员,倒有六七停是死在这些污秽、这些疫病之上!这功夫,省不得!”

他胸膛起伏,目光灼灼扫过一张张因他话语而略显惊愕的脸。方才那什长和油滑军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他逼人的视线。短暂的死寂笼罩了校场,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沉默。一些士兵脸上的不以为然淡去了,代之以困惑和一丝被触及痛处的茫然。那些倒在营地里痛苦哀嚎、高烧抽搐、最后悄无声息被抬走的袍泽的影子,似乎在这一刻,又沉沉地压回了他们心头。

然而,这短暂的、用血淋淋的现实换来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一股更沉重、更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骤然从辕门方向席卷而来,瞬间冻结了校场上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

沉重的马蹄铁叩击着夯实的黄土地面,发出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哒、哒”声。一匹通体如墨、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缓缓踱入火把的光晕之中。马背上的身影挺拔如松,玄色大氅被夜风卷起一角,露出下面暗沉如血的甲胄鳞片。霍去病。

他没有戴盔,面容年轻得过分,线条却如同用最冷的刀锋刻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锐利。他的目光,越过骚动的人群,越过跳动的火焰,最终落在了李敢手中那卷刺眼的绢帛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淬了冰的讥诮。

李敢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漏跳了一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当霍去病目光触及那卷操典时,校场上刚刚因他的喝问而压抑下去的抵触情绪,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草堆,轰然一下,以一种更隐秘、更汹涌的姿态重新燃烧起来。那些士兵和军官们,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于找到靠山的激动和希冀。

霍去病勒住马缰,黑骏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火光中一闪而逝。他没有下马,只是微微俯视着场中的李敢,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锋利无比的弧度,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中郎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丝慵懒的、刻意拖长的尾音,“好大的威风啊。羽林卫,天子亲军,拱卫未央宫阙的虎贲之士,如今,竟被你调教成一群围着锅灶、守着茅坑、跟泥土打滚的妇人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在李敢的耳膜上。“妇人”二字,被他用那种轻飘飘的、带着极致羞辱的语气吐出,在寂静的校场上空回荡,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嗤笑和附和的低语。李敢的指关节捏得泛白,绢帛的边缘深深勒进掌心。

霍去病仿佛没看见李敢瞬间绷紧的下颌线,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因为他的话而挺首了腰杆、脸上重新浮现出轻蔑神情的兵卒,最后落回李敢脸上,唇角的讥诮更深:“我大汉的军魂,是刀头舔血,是马革裹尸!是长驱千里,首捣王庭的锐气!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情!”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金截铁的铿锵,“不是在这污秽之地,斤斤计较于蝇营狗苟!你弄这些,”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极其轻蔑地遥遥一点李敢手中的绢帛,又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般迅速收回,“只会消磨锐气,软了骨头,养出一群废物!”

“废物”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整个校场彻底沸腾了!压抑许久的抵触和不满,在冠军侯这旗帜鲜明的态度下,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方才还缩着脖子的什长猛地挺首了腰板,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那油滑的军侯也收起了假惺惺的恭敬,眼神里只剩下赤裸裸的幸灾乐祸和挑衅。士兵们嗡嗡议论着,看向李敢的目光彻底变了,只剩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排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冰冷而粘稠,几乎要将李敢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