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平叛大军班师回朝。西南的湿热瘴疠似乎抽干了所有人的精气神,队伍沉默而疲惫地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沿途,不断有伤兵被留在路过的驿站或村庄,他们的呻吟和腐臭的气息,如同驱之不散的阴云,笼罩着整支队伍。
终于,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夕阳的余晖将未央宫高耸的飞檐染成一片肃穆的金红。然而,大军并未感受到丝毫凯旋的喜悦。尤其是那些来自其他营伍的将领和士兵,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一种深切的忧虑——随军带回的伤兵太多了,而且状态极差。
队伍在城外十里亭短暂休整。一股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第三曲的营地相对安静,伤兵们大多得到了持续的、哪怕是最基本的照料,虽然依旧虚弱痛苦,但呻吟声相对克制。而其他部队的营地则如同人间地狱。高烧呓语的、伤口溃烂流脓的、腹泻脱水濒死的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负责押运辎重的军吏看着名册,愁眉苦脸地计算着每日消耗的药物和可能倒毙的人数,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羽林卫骑士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飞驰而来,在十里亭前停下。车帘掀开,走下来的竟是太仆公孙贺和太常寺负责祠祀、兼管部分医药事宜的属官。他们奉皇命前来犒军,并初步了解伤亡情况。
公孙贺一身紫袍,面容沉肃。他刚下马车,就被迎面扑来的那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冲得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用袍袖掩了掩口鼻。太常属官更是脸色发白,几乎要当场作呕。
“参见太仆!”几位领军校尉连忙上前行礼,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诸位将军辛苦。”公孙贺声音平淡,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营地,尤其是那些哀鸿遍野的伤兵区域,“战果如何?伤亡几何?”
“回太仆!”一位老校尉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干涩,“斩首千余,收复朱提。只是西南山林险恶,瘴疠酷烈,将士们伤亡颇重。”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不敢抬头。
“颇重?”公孙贺眉头皱得更紧,指向一处哀嚎声最集中的地方,“那里怎么回事?”
老校尉额头见汗:“是伤兵营。天气湿热,伤口溃烂,疫病也起了些……”
公孙贺不再多问,抬步就朝那处走去。太常属官和几位校尉赶紧跟上。越靠近,那绝望的哀嚎声和浓烈的恶臭就越发刺鼻。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公孙贺也倒吸一口冷气:伤兵们如同破麻袋般被随意丢在泥地上,伤口暴露,脓血横流,蝇虫嗡嗡飞舞。几个随军郎中(大多是临时征召的民间医者)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麻木和绝望。一个腹部溃烂的士兵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身下涌出黄绿色的恶臭液体,眼看就要不行了。
“混账!”公孙贺终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脸色铁青,“这就是你们带的兵?任由袍泽如此……如此……”他气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袍袖重重一甩。
“太仆息怒!”老校尉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非是末将等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西南湿热,药石难寻,伤病一起,蔓延极快!随军医者亦束手无策啊!”
公孙贺胸口剧烈起伏,强压着怒火。就在这时,他身边的太常属官,那个负责医药的官员,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目光越过这片人间地狱,投向了稍远处第三曲的营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
“太仆,您看那边。”属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向第三曲方向。
公孙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夕阳的金辉洒在第三曲的营地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同样是伤兵集中区,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地上没有随意丢弃的污物,虽然简陋,但伤兵们身下都铺着干草或粗布。几个臂缠白布的人(公孙贺认出那是李敢的救护兵)正端着木碗,挨个给伤兵喂水。旁边,几口大釜里的水正冒着热气。更远处,有几个新挖的、覆盖着泥土的深坑。
虽然也有伤兵的呻吟,但声音明显低沉、克制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惨嚎。空气里依旧有血腥和药味,但那股令人作呕的、尸体和秽物腐烂的恶臭,却淡薄得几乎闻不到!
“那是?哪一部?”公孙贺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回太仆,是羽林卫左营第三曲,李敢中郎将麾下。”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文吏连忙翻看名册答道。
“李敢?”公孙贺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想起了那卷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被霍去病斥为“妇人行径”的《急救卫生操典》。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朝着第三曲的营地走去。几位校尉和太常属官面面相觑,赶紧跟上。
赵破虏正指挥着士兵们收拾行装,准备最后的入城。看到公孙贺一行径首朝自己营地走来,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抱拳行礼:“末将赵破虏,参见太仆!”
公孙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营地。他看到了那些煮沸的水釜,看到了覆盖严实的厕坑,看到了伤兵们相对整洁的包扎,看到了救护兵们沉稳有序的动作。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旁边一个木架上挂着的几块木牌上。木牌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些符号和数字。
“这是何物?”公孙贺指着木牌问。
赵破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回太仆,这是救护队做的记录。画‘正’字的是阵亡的兄弟。旁边那些是受伤的。”他指着另一块牌子,“这上面是伤兵营里没挺过去的。”他又指向第三块牌子,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这是现在还在营里活着的伤兵数,还有染上热病拉肚子的。”
公孙贺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块木牌。阵亡数字与其他营伍相差不大,但代表“伤重不治”和“病患”的那两块牌子上的“正”字,却明显稀疏得多!尤其是“病患”一项,几乎只有寥寥几笔!
太常属官早己凑上前,作为专业人士,他看得更仔细,脸色变幻不定,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忍不住蹲下身,仔细检查一个腿部包扎着白布的伤兵。解开布条,伤口虽然依旧红肿,但边缘清晰,没有明显的溃烂流脓迹象,敷着的药粉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他又查看另一个伤兵的饮水碗,里面是清澈的、放凉的白水。
“这……这……”太常属官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猛地转向公孙贺,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太仆!您看!您看啊!同样的湿热瘴疠之地,同样的刀兵之伤!此部伤兵,伤口洁净,溃烂者极少!疫病几乎未见!这绝非偶然!绝非偶然啊!”
公孙贺没有说话,但他的胸膛在紫袍下明显地起伏着。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第三曲营地那些简陋却井然有序的布置:沸腾的水釜,深埋的厕坑,干净的白布条,还有那些臂缠白布、沉默忙碌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赵破虏脸上。这个以勇猛粗豪闻名的军侯,此刻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暴戾,只有一种近乎于虔诚的疲惫和一丝隐隐的后怕。
“赵军侯,”公孙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部依何法行事?”
赵破虏喉头滚动了一下,挺首了腰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笃定,响彻在暮色渐沉的十里亭:
“回太仆!末将所部,一切行止,皆依中郎将李敢大人所颁之——《急救卫生操典》!”
“操典”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寂静的十里亭上空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