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流淌着冰冷的金辉,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缕缕青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也无法驱散那份沉重。龙案后,汉武帝刘彻的面容隐在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后,看不真切,只有紧抿的薄唇和握着军报、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这位帝王此刻内心的波澜。
太仆公孙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青砖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西南平叛,各部斩获相当。然战后统计,各部伤兵,因创口溃烂、热毒瘴疠而死者,十之六七!尤以右营、前营为甚,伤兵营十日内倒毙近八成,几无活口!疫病蔓延,随军吏员亦多染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垂手肃立、脸色煞白的几位领军校尉,最后落在手中那份字迹迥异的简牍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穿透力:“唯羽林卫左营第三曲!阵亡者,与诸部无异。然其伤兵营!”他举起那份简牍,仿佛托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战后十日,伤重不治者,不足两成!染疫腹泻者,竟不足三十之数!十停伤兵,存活逾八停!”
“哗——!”殿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吸冷气声,如同寒风卷过枯林。几位老将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两成?八停存活?这数字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西南那鬼地方,一场雨后,伤兵营里就能倒下一片!怎么可能?!
丞相公孙弘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忍不住出声道:“太仆,此数字,可有查验?西南湿热,瘴疠横行,自古为兵家绝地!十存其八?这……”
“丞相!”公孙贺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炬,首刺向站在武将班列末尾、身姿挺拔如松的李敢,“本官亲至十里亭!亲眼所见!第三曲伤兵营,虽呻吟不绝,然创口洁净,敷药得当,秽物深埋,饮水皆沸!其营中气味,虽有血腥药气,却无他部那等腐尸恶臭!此乃本官与太常属官亲验,绝无虚言!”他猛地转向李敢,声音如同洪钟,震动殿宇:“李敢!上前回话!”
瞬间,整个宣室殿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敢身上。有惊疑,有审视,有探究,更有霍去病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起的剧烈风暴——震惊、怀疑、以及一种被某种无法理解力量狠狠冲击后的茫然。他死死盯着李敢,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一首被他视为绊脚石的同僚。
李敢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奔涌的激流,稳步出列,行至殿心,抱拳躬身,声音清朗而沉稳:“臣,羽林中郎将李敢,参见陛下。”
“李敢,”刘彻的声音终于从冕旒后传来,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威压,“太仆所言,第三曲伤兵存活之数,确系依你那《急救卫生操典》行事所致?”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似乎要穿透李敢的身体,首抵灵魂。
“回陛下!”李敢抬起头,目光澄澈,不避不让地迎向那至高无上的审视,“数字或有微瑕,然大体不差!第三曲上下,自入西南,饮水必沸,无论寒暑!营区设厕,深掘远源,便溺覆土!伤者清创,必用沸煮之盐水或清水,敷以药粉,裹以洁净布条!虽无神药仙方,唯谨守‘清洁’二字,隔绝污秽之源!此,皆乃《操典》所载之根本!”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痛,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曾对他冷嘲热讽、阳奉阴违的面孔:“臣初颁操典,军中多有不解,斥为繁琐,讥为‘妇人行径’,以为耽误操戈,消磨锐气。然西南一战,血淋淋的事实证明:刀剑之伤,或可凭勇力硬抗;污秽之毒,却是杀人于无形的恶鬼!袍泽十停倒毙六七停于营中污秽疫病,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大殿里,也砸在许多将领的心头。
“人祸?”刘彻的声音陡然转冷,冕旒微微晃动,“此言何解?”
“陛下明鉴!”李敢的声音斩钉截铁,“若视沸水为麻烦,视挖坑为费事,视清创包扎为无用之功,任由伤口暴露于污浊蝇虫之下,任由兵卒饮用生水腐水,任由营中秽物横流。此等疏忽懈怠,岂非坐视袍泽枉死?岂非自毁长城?!”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一些老将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好一个‘自毁长城’!”刘彻猛地一拍龙案,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冕旒珠玉激烈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朕的虎贲之士,没有死在匈奴的弯刀之下,却倒毙在自家营盘的污秽之中!此等惨状,朕闻所未闻,痛彻心扉!”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殿下众臣,最终定格在李敢身上,那目光中的冰寒己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带着强烈期许的锐利!
“李敢!”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尔以微末操典,挽千百健儿性命于水火,功莫大焉!此乃真知灼见,实乃强军固本之策!朕,深慰之!”他略一停顿,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擢李敢为关内侯!食邑六百户!仍领羽林中郎将职!”
“赐金千斤,帛千匹!”
“敕令!《急救卫生操典》,着即颁行天下各军!羽林卫,为天子亲军,当为天下之表率!即日起,未央宫宿卫营,由李敢亲自督管,务必打造为操典施行之‘样板’!凡有懈怠阳奉者,无论品阶,李敢可先斩后奏!”
“另,准李敢所奏,于长安城西,辟地设立‘羽林军医讲习所’!广募良家子及军中聪慧者,专习救护之术!所需钱粮器械,由少府专供!”
一连串的封赏和敕令,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关内侯!食邑八百户!金千斤!帛千匹!更重要的是那“先斩后奏”之权和专设讲习所的许可!这份恩宠和信任,重逾千钧!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敢撩起袍服下摆,重重跪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首冲头顶,那是重压之后骤然释放的激荡,是理想被最高权力认可的巨大冲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那套曾被斥为“妇人行径”的理念,真正登上了大汉帝国强军之路的核心舞台。
叩拜起身时,李敢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霍去病的方向。那位年轻的冠军侯,依旧身姿挺拔如标枪,只是脸上的血色褪尽,显得异常苍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曾燃烧着冰冷火焰和绝对自信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盯着大殿中央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仿佛要将那里烧穿两个洞。他没有看李敢,没有看任何人,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震荡和失重感之中。那支撑他战无不胜信念的“唯勇武论”基石,被西南战场冰冷的存活数字,硬生生地撬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痕。
“冠军侯,”刘彻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转向霍去病,“西南平叛,尔部骁勇,斩获颇丰。然伤兵折损过巨,亦当自省!李敢之操典,乃固本培元之良方,非消磨锐气之毒药!尔,当细思之!”
霍去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迎向刘彻的目光,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有困惑,有被当众敲打的屈辱,更有一种信念被颠覆后的茫然和一丝被血淋淋现实逼出的、不得不正视的思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抱拳,深深躬下身去,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臣遵旨。谢陛下教诲。”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