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深处,羽林军驻地校场。
夏日的帷幕刚仓促落下,空气中却仍蒸腾着不肯散去的燥热。阳光虽敛了几分锋芒,却依旧固执地炙烤着大地,将路面蒸腾出扭曲的热浪。风是凝滞的,偶尔拂过,也带着沉甸甸的暖意,卷不起一丝清凉。树叶蔫蔫地耷拉着,蝉鸣有气无力地黏在稠密的空气里,像一张无形的、闷热的网,包裹着每一个角落,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旌旗猎猎,矛戟如林。数千羽林健儿列成整齐森严的方阵,玄甲铁盔,在稀薄的阳光下汇成一片沉默而冰冷的金属海洋。唯有战马的响鼻声和偶尔踏动铁蹄发出的“嗒嗒”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校场中央的高台之上。
高台上,李敢一身戎装,猩红的披风在寒风中翻卷如血浪。他身姿挺拔如松,按剑而立,目光如电,扫视着台下铁铸般的军阵。燥热的狂风刮过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庞,却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更衬出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与威严。他身旁,立着数名羽林军的高级将校,神情肃穆。
“演武——开始!”李敢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沉雷滚过校场,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士卒的耳中。
“咚!咚!咚!咚——!”
震人心魄的战鼓声猛然炸响!急促而沉重,一下下仿佛首接擂在人的心坎上,激得血脉贲张!校场东侧,一队百人骑队应声而出!清一色的高头河西骏马,马上的骑士身披轻便的环锁铠,背负骑弓,腰挎环首刀,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
“好!”观礼台上,有将校忍不住低喝出声,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以往春寒时节演武,战马在湿滑地面失蹄受伤乃是常事,今日这百匹战马,竟如履平地!
骑队在校场中央疾驰而过,带起一片冰尘泥雾。为首军官一声令下,百名骑士在高速奔驰中猛地从马鞍旁的皮袋中抽出一根根标枪!那马鞍也非旧制,鞍桥更高,前后鞍桥包裹着厚实的皮革,鞍面宽大平整,两侧还固定着结实的皮制脚蹬!骑士的双脚牢牢踩在脚蹬里,身体如同长在了马背上,稳如磐石!
“掷!”军官暴喝!
“呼——!”
百根标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划出整齐的弧线,如同密集的黑色闪电,狠狠扎向百步外竖立的草靶!“噗噗噗噗……”沉闷的入靶声连成一片!绝大多数标枪都深深钉入了草靶中心区域!精准度远超以往!
骑队毫不停留,绕场半周,再次加速。骑士们收起标枪袋,反手摘下背上的骑弓。马鞍两侧特制的弓袋位置恰到好处,取弓、引弦、搭箭,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借着马匹冲刺的惯性,“嗖!嗖!嗖!”密集的箭雨泼洒向另一侧移动的靶标!箭矢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好马具!好骑术!”观礼台上的赞叹声更多了。有了这稳当的鞍鞯和借力的脚蹬,骑士在颠簸疾驰中控弦引弓的稳定性大大提升!
就在骑射方阵完成演练,蹄声渐远之际,校场西侧,一阵急促而怪异的铜锣声“铛铛铛”地急响起来!
“遇袭!左翼遇袭!有士卒重伤!医兵!速来——!”凄厉的呼喊声划破演武的节奏。
只见一队扮演“遇袭溃散”的士卒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从预设的“战场”区域奔出,其中几人身上“血迹”斑斑(特制的朱砂染料),或“断臂”,或“腹部中箭”,惨呼连连,情景逼真。
几乎在铜锣声响起的瞬间,校场南侧早己待命的区域,一支约五十人的队伍如同绷紧的弓弦被骤然松开,猛地冲出!他们身着统一的深青色布衣,臂缠醒目的白色麻布臂箍,上面用浓墨画着一个醒目的“十”字。每人背着一个制式统一的藤木箱,箱子上同样漆着硕大的白色“十”字标记。
这支队伍行动迅捷如风,却丝毫不乱!为首的队长手持一面小小的三角红旗,不断挥动,发出简短的指令。其余医兵两人一组,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蜂,精准地扑向各自“分配”到的“重伤员”。
“止血带!上臂!扎紧!”一个身材敦实的医兵扑到一名“断臂”士兵身边,一边吼着,一边动作麻利地从药箱里扯出准备好的布质止血带,死死捆扎在“伤口”上方,手法干净利落。
“腹部贯穿!不可拔箭!侧卧!固定箭杆!准备担架!”另一组医兵面对“腹部中箭”的同伴,大声判断伤情,一人小心地扶住伤者身体侧卧,另一人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两根短木棍和布条,开始固定露在外面的“箭杆”。同时,后方两名抬着简易担架(两根长矛中间绑上结实的粗布)的医兵己经飞奔而至。
“颅脑震荡!昏迷!清理口鼻!保持气道通畅!”第三组医兵快速检查一名“昏迷”士兵的呼吸脉搏,迅速清除其口鼻处的“污物”,小心地将伤者头部偏向一侧。
整个“战场”区域,深青色的身影在“伤者”和“血污”间快速穿梭、蹲伏、包扎、固定、搬运。动作虽有紧张,却忙而不乱,指令声、报告声此起彼伏,形成了一套与厮杀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紧张高效的节奏。那些藤木箱里的绷带、夹板、止血药物被迅速而准确地取出、使用。
观礼台上,原本为骑队新装备喝彩的将校们,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深青色的身影。他们脸上最初的惊愕,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震动所取代。他们见过太多的战场,见过太多的袍泽因为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而在痛苦中死去。眼前这一幕,虽为演练,却让他们清晰地看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在死神镰刀下抢回更多生命的可能!
高台之上,李敢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整个校场,将骑队奔驰的雄姿和医兵营迅捷的救援尽收眼底。他微微侧身,看向旁边。
不知何时,一辆宽大的安车,己悄然停在了观礼台侧后方。两名健仆小心地掀开了帷幕一角。
霍去病裹在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里,脸色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更加灰败,仿佛蒙着一层死气。他斜靠在厚厚的软枕上,气息微弱,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幽火,死死地穿透车帘的缝隙,钉在校场之上!
他的目光,先是追随着那队钉着铁掌如履平地、肆意奔驰的骑兵。当那铿锵有力的马蹄踏冰声传入耳中时,他那如同枯枝般搭在锦褥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某种被强行压抑的、属于昔日战神的光芒,极其短暂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随即,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那混乱的“战场”区域,追随着那些臂缠白十字的深青色身影。看着他们迅捷地分组、扑救、止血、包扎、搬运……看着那面指挥的小红旗有条不紊地挥动……看着简易担架快速地将“重伤员”抬离“战场”……霍去病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不是咳嗽,而是一种深沉的、情绪激荡的喘息。他那灰败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李敢注意到了安车的动静,他迈步走了过去,在车窗外停下,微微躬身:“冠军侯。”
霍去病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颈,目光终于从校场上收回,落在车窗外李敢年轻而刚毅的脸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探究,有惊涛骇浪般的震动,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近乎虚无的感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喘息了几次,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字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
“你的医改……”他顿住,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抬着担架远去的深青色背影,“救得了人。”
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校场上残留的马蹄印记和远处骑队的烟尘,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混杂着一丝苦涩的自嘲和一种超越个人荣辱的认同:
“踏燕……”他喘着粗气,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更胜我……千里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