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结束的号角声还在空旷的上林苑上空回荡,带着苍凉的余韵。校场上喧嚣渐歇,马蹄扬起的尘土缓缓沉降,只留下无数道钉着铁掌的清晰印记和“战场”区域散落的、沾染着朱砂的布条,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激烈。
霍去病的安车并未随大队离开,而是由两名健仆小心翼翼地推着,缓缓驶向校场边缘一处相对僻静、背风向阳的坡地。李敢屏退了左右随从,独自一人跟随着安车。寒风卷过坡地上的枯草,发出呜呜的低咽。
安车停稳。健仆再次掀开厚重的帷幕。霍去病裹在玄色大氅里,半倚着软枕,脸色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衬得眼窝更加深陷,仿佛生命之火正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急速流逝。然而,他此刻的精神却异常集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敢,里面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探究。
“拿来……”霍去病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枯瘦如柴的手指费力地指向李敢,“你说的新鞍。”
李敢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对不远处侍立的一名亲卫挥了下手。亲卫立刻快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具马鞍,恭敬地呈到安车旁。
这具马鞍立刻吸引了霍去病全部的注意力。它整体结构依旧承袭了汉军鞍鞯的轮廓,但细节之处,己是天壤之别!鞍桥(前后凸起部分)明显加高,尤其后鞍桥,倾斜角度更大,弧度贴合腰臀,以厚实坚韧的熟牛皮反复鞣制包裹,内里填充着富有弹性的软木屑和丝絮混合物。鞍面宽阔平坦,同样覆盖着厚实的牛皮,打磨得光滑细腻。最引人注目的,是鞍身两侧垂下的、用结实的牛皮条精心编制而成的脚蹬!那脚蹬环宽阔、厚实,内侧还衬着柔软的羊皮,悬挂的皮索长短适中,连接处用铜环加固。
李敢亲自接过马鞍,将它举到霍去病眼前,以便这位垂暮的战神能够看得更清楚。
“君侯请看,”李敢的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工匠介绍得意之作的专注,“后鞍桥加高、弧度贴合,骑者后靠时,腰背有所倚托,长途奔驰可省力三成以上,不易疲乏。鞍面加宽、内衬软物,受力更均匀,可大大减轻战马脊背的磨伤,延长马匹役使时间。”
他的手指指向那对结实的脚蹬:“此物最为关键。双足踏蹬,借力稳固,无论控马转向,还是颠簸冲刺,骑者下半身可稳如磐石!双手得以完全解放,控弦引弓、挥刀劈刺、投掷标枪,精准度与力道绝非昔日无蹬时可比!便是新卒,经此鞍鞯,数月苦练,骑术亦可速成!”
霍去病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这副新鞍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地丈量着加高的鞍桥、宽阔的鞍面、厚实的衬垫,最终牢牢锁住那对结实的脚蹬。浑浊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惊雷在无声地炸裂!过往无数次血战的画面在他眼前急速闪回——漠南的风沙抽打着脸颊,战马在高速冲杀中剧烈颠簸,他必须用双腿和腰腹惊人的力量死死夹住马腹,才能勉强稳住身形挥出那致命的一刀,或是射出那穿云裂石的一箭!每一次冲锋,都是对体力极限的压榨!有多少次,因为颠簸而错失良机?有多少次,因为控马分神而被流矢擦过?又有多少精于步战的健儿,倒在成为合格骑兵的漫长而残酷的训练路上?
这副马鞍……这副带着脚蹬的马鞍!它解决的,何止是骑乘的舒适?它颠覆的,是骑兵作战最根本的根基!它解放的是骑士的双手,解放的是战士的性命,提升的……是整个骑兵军团的杀戮效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撼、巨大遗憾和深重明悟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霍去病早己油尽灯枯的心神。他枯瘦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可怕的青紫!
“君侯!”旁边的健仆脸色大变,惊呼出声,慌忙想要上前。
李敢的心也猛地一沉。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痉挛中,霍去病却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抬起那只枯瘦如鹰爪的右手,并非去捂自己剧痛的胸口,而是闪电般伸出车窗,一把死死地攥住了李敢捧鞍的手臂!
那手冰冷如铁,力量却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李敢的臂骨捏碎!指甲几乎要嵌入李敢的皮肉!
李敢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上传来的冰冷、颤抖和那股濒死之人最后的、如同燃烧生命般的巨大力量。他抬起头,迎向霍去病的目光。
那双眼睛,此刻亮得如同回光返照的烛火,死死地、穿透一切地钉在李敢脸上!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穿世事的、近乎悲悯的了然,和一种……沉重的托付。
霍去病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起伏。他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嘶哑、破碎,却带着千钧的分量,狠狠砸在李敢的心上:
“医国……”他死死盯着李敢,喘息着,“如医人,”
攥住李敢手臂的枯爪,力量骤然加大,仿佛要将某种沉重无比的东西强行按入李敢的骨血之中!
“你……”霍去病拼尽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最后一点光芒在跳跃,死死地锁住李敢的瞳孔,“比我懂!”
话音未落,那死死攥住李敢的枯爪,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猛地一松,颓然滑落!霍去病的头无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撞在软枕上,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车顶的帷幕,瞳孔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急速地黯淡、涣散下去。最后一丝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从他微张的口中逸散出来,消逝在寒冷的空气里。
那只滑落的手,冰冷、僵硬,无力地垂在车辕旁。
安车内外,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上林苑的蝉,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李敢僵立在原地,手臂上被攥过的地方,残留着冰冷刺骨的痛感和清晰的指痕。他捧着那副新马鞍,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霍去病最后那句话,那三个字——“你比我懂”——如同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坡地上,惨淡的夕阳终于挣脱了厚重的云层,将最后一抹猩红如血的光芒,泼洒在燥热的安车上,泼洒在李敢沉默如山的侧影上,也泼洒在他手中那副象征着骑兵未来的新鞍上。光芒刺眼,却毫无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