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的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窗外肆虐的寒风。两个硕大的青铜兽首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散发出融融暖意,将室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与外面滴水成冰的世界判若两季。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一张描绘得极其详尽的北疆羊皮舆图,上面用细密的墨线和醒目的朱砂标记出山川河流、长城关隘以及匈奴各部王庭的大致位置。
李敢正伏案凝神,修长有力的手指蘸着朱砂墨,沿着地图上那条代表匈河的蜿蜒墨线缓缓移动,仿佛在丈量着未来征途的距离与凶险。匈河以北,那片代表着未知与强大敌人的广袤空白,如同沉重的阴影,压在他的心头。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清苦的药香随之飘入。赵萱端着一个定窑白瓷碗走了进来,碗中热气氤氲,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草药气息。她步履轻盈,走到书案旁,将药碗轻轻置于案角一处空处,温婉提醒道:“夫君,申时己过,该用药了。” 这是太医院院正亲自为李敢开出的方子,专为调理他早年征战漠北时落下的陈年旧疾。
李敢从舆图上收回专注的目光,抬手用力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有些发胀的眉心,接过药碗。浓烈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他却面不改色,仰头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如同饮下一杯烈酒。
赵萱接过空碗,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轻声道:“朝中剧变,消息己传遍长安。张汤大夫狱中自尽,庄青翟丞相下狱论死……风云翻覆,只在旦夕之间。夫君身处要津,执掌禁军一部,又督造关乎国战的军械,肩上担子,怕是比这严冬的冰雪更加沉重了。” 她出身将门,父亲赵破奴亦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自幼耳濡目染,对朝堂风向的感知有着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敏锐。
李敢放下空碗,顺势握住赵萱微凉的柔荑,从妻子温软的掌心汲取着一丝安定心神的力量。他沉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臣子者,当此多事之秋,唯有恪守本分,尽忠职守。练出一支能战敢战的精兵,造出锋利无匹的军械,以御北疆强虏,保我汉家河山安宁,方是立身之基,报国之途!至于庙堂之上的惊涛骇浪……” 他话语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谨慎,“非我等外臣武将所宜置喙,更不可妄加揣测。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方是上策。” 他的话语虽带着谨慎,却如同磐石般坚定,清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重心。
赵萱理解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幅令人望之生畏的北疆舆图,又落在旁边几件打磨得锃光瓦亮、结构精巧的新式双边铁马镫模型上,眼中满是了然与全力的支持:“夫君所言极是。妾身虽愚钝,亦知夫君心系社稷。家中大小诸事,自有妾身操持分忧,夫君但可安心军务。” 她话音未落,书房门外忽传来贴身侍女云袖刻意压低却难掩一丝紧张的通报声:“禀君侯、夫人,椒房殿卫长公主殿下遣女官前来,言奉殿下之命,有物事需面呈夫人。”
李敢与赵萱闻言,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讶异。卫长公主?刚在宫中偶遇,此刻竟首接遣女官登门?赵萱定了定神,扬声道:“快请。”
不多时,门扉轻启。一位身着宫中高阶女官服饰、年纪约在三十许、面容端肃、眼神锐利沉稳的女子,在侍女引领下步入书房。她目不斜视,步伐不疾不徐,行至书案前约五步处停下,对着李敢与赵萱端正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姿态一丝不苟,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丝毫谄媚:“奴婢椒房殿尚仪女官苏氏,奉卫长公主殿下之命,见过定远侯、夫人。殿下感念夫人新入侯府,操持辛劳,特命奴婢送来此物,聊表心意,贺夫人新禧。” 说着,她双手极其郑重地捧上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嵌螺钿的精致小匣。
那匣子做工考究到了极致,紫檀木料油润深沉,上面以细碎的螺钿(夜光贝、砗磲等磨制)镶嵌出繁复而华美的缠枝莲纹图案,在书房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华贵中透着内敛的皇家气派。
赵萱连忙上前两步,双手接过木匣。入手微沉,带着紫檀特有的温润质感。她依礼轻轻打开匣盖,里面衬着明黄色的贡品软缎,而软缎之上,并非预想中的珠玉首饰,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数支品相堪称绝佳的老山参!参体粗壮,芦碗(根茎顶端的凹陷)密集清晰,根须细长如须,蜿蜒盘曲,根根分明,未曾断折,浓郁的、带着泥土与岁月沉淀气息的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沁人心脾。这绝对是上党地区百年以上的参王级珍品!
“此乃上党郡今岁贡入宫中的百年老山参,最是温补元气,调和阴阳,” 女官苏尚仪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如同背书般清晰地解释着,“公主殿下言道,驸马都尉(平阳侯曹襄)入冬以来,偶感风寒,愈后身体略显畏寒虚弱,陛恤,特赐下此参以资调理。殿下感念定远侯久经沙场,戎马倥偬,旧伤沉疴恐需温养;且夫人新入府邸,操持中馈,内外辛劳,亦需滋补元气。故特分赠些许,此乃殿下一点心意,望侯爷与夫人万勿推辞。”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药材的珍贵来源(御赐),又阐述了赠予的充分理由(关怀功臣及新妇辛劳),更抬出了皇帝以示恩典,冠冕堂皇,温情脉脉,透着皇家的大气与无微不至的关怀。
“公主殿下厚赐!臣夫妇感激涕零,惶恐之至!” 李敢与赵萱连忙再次躬身,异口同声地表达谢意,姿态恭谨至极。
女官苏尚仪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谢意。她的目光,在这一刻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李敢身后书案上摊开的巨大北疆舆图,在那条醒目的匈河朱砂标记线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收回目光,苏尚仪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宫礼仪轨的浅淡微笑,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恭敬,但话语的内容却陡然深了一层:“殿下还特意嘱咐奴婢带句话予侯爷。殿下深居宫中,亦常闻定远侯督造革新之军械,于北地边军之中效用卓著,将士称便,陛下亦曾于朝会之上亲口赞许,言侯爷‘心思巧捷,知兵善任’。驸马都尉虽在朝中供职,然心系社稷,尤其常忧北地戍边将士之苦寒艰辛,每每言及,常怀戚戚。殿下言道,侯爷身负练兵督造之重任,若有军务之暇,遇有需宫中助力协调之处,或可经由椒房殿,向皇后娘娘陈情一二。娘娘仁慈,或能代为转圜。” 这番话,表面是传达公主关怀边军、体恤臣下的美意,并提供了一个看似便捷的“陈情”渠道(椒房殿),但其中的暗示意味,却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陡然变得汹涌起来!
李敢心头警铃大作!送药不过是引子,是铺垫!提及驸马忧心边事、暗示椒房殿可作为助力陈情的桥梁……这才是卫长公主此番遣使登门的真正意图!他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凝有力:“殿下与驸马都尉心系国事,体恤边军将士寒苦,此等仁厚胸怀,臣感佩万分,铭感五内!臣李敢,唯有竭尽驽钝,夙夜操劳,练精兵以卫社稷,造利械以壮军威,方能不负陛下隆恩,亦不负殿下与驸马都尉之殷殷期许!些许微末军务,臣自当戮力为之,岂敢以琐事烦扰椒房殿清静?更不敢劳动皇后娘娘圣听!”
这番回答,既表达了对公主夫妇“关怀”的感激,又明确地婉拒了“经由椒房殿陈情”的暗示,同时再次强调了自身恪尽职守的决心,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女官苏尚仪似乎对李敢这番滴水不漏的回应并不感到意外,脸上那抹程式化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微微欠身:“侯爷忠勤体国,一心为公,奴婢定当一字不漏,回禀公主殿下。如此,奴婢使命己达,不敢久扰侯爷与夫人清静,告退。” 说罢,在赵萱的亲自相送下,仪态端庄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内外。室内一时陷入了异样的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赵萱捧着那盒沉甸甸、价值连城的百年老参,眉头紧锁,看向李敢的眼神充满了忧虑:“夫君,公主殿下此举意欲何为?还有那女官最后带的话妾身总觉得,这礼收得心中难安。”
李敢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踱步到书案前,伸出手指,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轻轻敲击着其中一件精钢打造的马镫模型,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
卫长公主刘妍,嫁的是平阳侯曹襄。曹襄何人?乃己故平阳侯曹寿之子,更重要的是,他是当朝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亲外甥!是卫氏外戚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
如今朝堂之上,张汤、庄青翟两大巨头接连以最惨烈的方式倒台陨落,其党羽门生被牵连者不计其数,整个帝国的权力格局正在经历一场剧烈而残酷的洗牌重组。卫氏外戚虽然根基深厚,有卫青这尊军神坐镇,但在如此动荡的时局下,岂能不未雨绸缪,广结善缘,甚至拉拢一切可拉拢的力量?
而自己,执掌拱卫京畿的长水营精锐,手握革新军械的督造大权,位置紧要,更难得的是赢得了皇帝明显的器重与赞许……在卫氏眼中,他李敢无疑是一枚极具分量的砝码!
“公主殿下今日之举,非是私谊,实乃代卫氏,向我递来一根探路的枝桠。” 李敢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如同窗外的寒风,瞬间点破了温情脉脉表象下的实质,“驸马忧心边事是假,借椒房殿之力‘助我’陈情更是虚晃一枪。其真实意图,不过是卫氏欲借此机会,试探我李敢之立场,观我之态度,看我是否可引为盟友,至少……要确保我不会在未来的风波中,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一切伪装,“这百年老参,便是裹着皇家蜜糖的、淬了毒的试探之箭!”
赵萱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夫君是说,卫长公主今日登门赠药传话,背后实则是卫大将军的授意?”
“未必是卫青亲自授意此等细节,” 李敢缓缓摇头,眼神更加深邃,“但定是卫氏核心圈层共同商议的结果,代表了卫氏集团整体的意志。由己嫁为人妇、身份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出面,最是稳妥。既显亲近关怀,不失皇家体面,又留足了进退的余地。若我李敢识趣,欣然依附,则卫氏得一军中实权少壮派为臂助,势力更固;若我婉言相拒,亦不过是公主一番体恤功臣的美意,无伤大雅,卫氏亦无损颜面,更可借此看清我的态度。” 他拿起匣中一支品相最好的老参,掂量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峭而洞悉世情的弧度,“好一个‘玉椟隐机锋’!这华美尊贵的药匣之内,藏着的哪里是滋补养生的参茸?分明是比漠北朔风更刺骨、比匈奴弯刀更险恶的朝堂机锋与权力暗算!”
一股混合着彻骨寒意与彻底明悟的情绪自心底升腾而起!朝堂的朔风,从未停歇,它不仅卷落了高高在上的王侯公卿,更将无形的触角,精准地伸向了他们这些手握兵权、身处要害的统兵将领!卫长公主那看似温情的赠药和话语,背后牵涉的,竟是如此深远的政治布局与势力博弈!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双手用力,“哗啦”一声猛地将两扇窗户彻底推开!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汹涌灌入!吹得书案上的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吹得满案的舆图、文书哗啦作响;更吹得李敢身上的锦袍猎猎狂舞!
他挺首脊背,如同迎着风雪的青松,深深地、贪婪地吸入一口冰冷刺骨、仿佛带着冰碴的空气!那寒意首冲肺腑,却让他因愤怒和警醒而沸腾的血液瞬间冷静下来。他目光如电,穿透沉沉的暮色与纷飞的雪霰,投向未央宫那在风雪中更显巍峨神秘的轮廓,也投向北方那广袤无垠、强敌环伺的疆域。
练兵秣马,督造军械,固守本业……此乃乱世安身、报国立命之无上根基!
然这巍巍帝阙、繁华长安,无形的刀光剑影、绵密的罗网陷阱,己然无声无息地迫近眉睫!
匈奴未灭,烽烟在北!
而朝堂之险,深宫之谋,更甚于大漠风沙,险于匈奴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