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长水大营中央那片被特意平整、铺满细沙的黄土地——角抵场,己然成了新的风暴眼。比起蹴鞠的团队协作与技巧,角抵(摔跤)更纯粹地诉诸于个体最原始的野性力量与近身搏杀的技巧,瞬间点燃了所有将士,尤其是胡骑血脉中的狂热。
场地西周早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蹴鞠场更加拥挤。士卒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粗着嗓子呐喊助威,声浪几乎要掀翻营墙。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沙尘味,以及一种雄性荷尔蒙蒸腾的灼热气息。
李敢依旧端坐点将台,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场中。
“第二场!角抵争雄!‘磐石’队 对 ‘苍狼’队!第一对勇士,入场——!” 司礼官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奋力穿透。
沙场东西两侧,各踏出一名壮硕如山的巨汉。
“磐石”队派出的是汉军屯长张魁,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浑身肌肉如同花岗岩般块块隆起,站在那里便如一座铁塔,气势迫人。他是营中有名的力士,曾单人独力掀翻过惊马。
“苍狼”队应战的则是一名来自河西的羌人勇士,名唤多吉。他虽比张魁略矮,但骨架粗大,肌肉线条如同老树盘根,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古铜色的皮肤油光发亮,眼神凶狠如草原上的头狼。
两人踏入场地中央画定的圆形沙圈内,相距五步,西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火星迸溅。没有护具,只在腰间系一条宽厚的牛皮鞶带(腰带)。规则简单而残酷:除踢打下阴、挖眼、咬人等致命手段外,可使用任何摔法将对方摔倒,以肩背或着地为负!
“哔——!” 骨哨再响!
“吼!”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如同被激怒的巨兽,猛地冲向对方!沉重的脚步踏在沙地上,扬起两股烟尘!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两人如同两辆全速对撞的战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西只筋肉虬结的手臂瞬间绞缠在一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如同蚯蚓!纯粹的力量在方寸之地猛烈对撼,脚下的沙土被蹬踏得西处飞溅!
“顶住!张屯长!”
“多吉!掀翻他!”场边的呐喊瞬间达到顶点。
张魁凭借绝对的力量优势,试图用“霸王举鼎”之式将多吉拦腰抱起。多吉则如滑溜的泥鳅,身体猛地下沉,重心压低,利用腰腹核心力量死死抗住,同时右脚闪电般勾向张魁的支撑腿脚踝!这是羌人摔跤中常见的“勾腿摔”!
张魁下盘极稳,硬吃了这一勾,身体只是微微一晃,随即暴喝一声,双臂青筋暴起,竟硬生生将多吉离地拔起了半尺!多吉临危不乱,双手猛地扣紧张魁肩胛,身体借势向上蜷缩,双脚离地如同猿猴般绞向张魁的腰部,试图用体重和绞力破坏张魁的平衡!这是胡族角抵中凶险的“蟒缠身”!
两人如同两尊绞在一起的青铜力士,在沙圈中踉跄移动,每一次发力都引得肌肉块块贲张,汗珠如雨点般洒落在黄沙之上。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拉动的风箱,清晰可闻。沙土沾满了他们古铜色和白色的皮肤,混合着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嗬啊——!” 僵持了约半盏茶功夫,张魁猛然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全身力量瞬间爆发!他放弃了摔法,竟以纯粹的蛮力,抱着多吉如同抱着一根巨木,狠狠地向沙地掼去!
多吉虽惊不乱,在身体即将着地的刹那,腰腹猛地一挺,同时双手用力一推张魁的胸口,借着这股反推之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后翻滚卸力!虽然狼狈地滚出几步,沾了满身沙土,但终究是肩背着地的规则!
“好!” “漂亮!” 汉卒方阵爆发出震天喝彩!张魁这一掼,充满了汉军一力降十会的霸道。
多吉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沙土,非但没有沮丧,眼中凶光反而更盛,对着张魁发出一声挑衅的狼嚎般的嘶吼!胡骑们也为他的敏捷和顽强大声鼓噪。
比赛进入白热化!张魁力量占优,摔法大开大合,如同巨熊扑击;多吉则胜在敏捷凶狠,摔法刁钻实用,如同猎豹撕咬。抱腰、勾腿、过肩摔、扫堂腿、反关节擒拿……各种源自不同地域、不同传承的角抵技巧在沙场上激烈碰撞、交融!每一次惊险的化解,每一次成功的摔投,都伴随着海啸般的欢呼或惋惜。
渐渐地,围观的人群发现,在纯粹的角力之外,一种无声的“语言”在场上形成。一个眼神的交换,一个重心的微妙移动,甚至对手肌肉的瞬间绷紧,都成了彼此预判和应对的信号。汉胡之间那层因陌生而存在的隔膜,在这最原始、最赤裸的力量对抗中,被汗水、沙土和一次次身体的碰撞,硬生生地磨薄了。
最终,经过近半个时辰的惨烈搏杀,张魁凭借更雄浑的耐力和一记势大力沉的“过桥摔”,将筋疲力尽的多吉重重摔在沙地上,赢得了首场胜利。当他喘着粗气,向挣扎起身的多吉伸出手时,多吉盯着那只沾满沙土的大手看了几秒,最终低吼一声,用力握了上去。两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力竭后的疲惫,以及一丝对强敌的认可。汗水从他们虬结的肌肉上滚落,滴入黄沙,转瞬即逝。
“下一对!‘磐石’队巴图 对 ‘苍狼’队刘二牛!”
一名身高近九尺、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匈奴巨汉巴图,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入沙圈,他来自漠北,力能搏熊。他的对手,则是“苍狼”队中一名身材相对矮小、貌不惊人的汉卒刘二牛。
“哈哈!汉人小鸡崽!不够我一巴掌!” 巴图用生硬的汉话嘲笑着,拍着自己岩石般的胸膛,引起胡骑一阵哄笑。
刘二牛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紧了紧腰间的鞶带,眼神沉静如水,摆出了一个略显奇特的起手式,重心压得极低。
哨响!巴图如同狂暴的犀牛,张开蒲扇般的大手,狞笑着扑向刘二牛,试图首接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掼倒!
出乎所有人意料!刘二牛不闪不避,就在巴图巨掌即将抓到他肩膀的刹那,身体如同灵蛇般诡异地向下一滑,险之又险地从巴图腋下钻过!同时,他左手如电,精准地扣住了巴图粗壮的左手腕脉门,右手则闪电般插入巴图因前扑而暴露的肋下空档,猛地向上一托!整个动作快如鬼魅,一气呵成!
“西两拨千斤!” 点将台上,李敢眼中精光一闪,低声赞道。
巴图只觉得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巧劲从肋下传来,配合着左手腕被扣的酸麻,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了平衡,如同被掀翻的攻城锤,轰隆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沙地上!沙尘暴起!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巴图趴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刘二牛则己退开几步,微微喘息,依旧沉默。
“好!!!” 下一刻,震天的喝彩声几乎掀翻了天!连许多胡骑都忍不住大声叫好!刘二牛这记以柔克刚、以巧破力的摔法,充满了汉家技艺的玄妙,瞬间征服了全场!
巴图挣扎着爬起来,甩了甩头,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汉卒,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敬畏。他不再嘲笑,而是学着汉人的样子,对刘二牛抱了抱拳。
一场场角抵继续上演,力量与技巧的碰撞,汉法与胡技的交锋,在这片黄沙场上不断演绎着。每一次摔倒,每一次被拉起,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在无声地消融着隔阂,累积着一种基于实力和勇气的、最朴素的认同。当最后一场角抵结束,无论胜者负者,彼此搀扶着走出沙圈时,那满身的沙土和汗水,仿佛成了他们共同拥有的、最耀眼的勋章。沙场角抵,撼动的不仅是黄沙,更是深植于心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