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天光破晓,长水大营中央那片巨大的空地上己是人声鼎沸,热气蒸腾。一夜的严寒仿佛被这冲天的热情驱散。蹴鞠场地被士卒们戏称为“鞠城”的方形区域,成了绝对的焦点。西周用粗大的绳索圈定边界,东西两端,用粗壮圆木和厚实皮革搭建的简易球门(鞠室)巍然矗立,如同两座等待征服的堡垒。
李敢高坐于北面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一身赤色戎装,外罩玄色大氅,神情沉稳。点将台两侧,按品阶坐着各曲军侯、屯长。台下,早己被围得水泄不通。汉卒、胡骑混杂一处,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炽热地聚焦在场地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泥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咚!咚!咚!” 三声震人心魄的战鼓擂响,如同出征的号令,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第一场!‘飞熊’队 对 ‘疾风’队!入场——!” 司礼官洪亮的声音穿透鼓声。
场地东西两侧,各二十名壮汉轰然应诺,大步踏入“鞠城”。他们皆赤着精壮的上身,下身穿着便于活动的犊鼻裈(短裤),只在肩臂、膝肘处缠着护身的皮条。皮肤颜色深浅不一,肌肉虬结,汉卒体格敦实如铁墩,胡骑则精悍如猎豹。最引人注目的是,每队都严格遵循了汉五胡三的比例,“飞熊”队队长是汉军中有名的蹴鞠好手、屯长赵平;“疾风”队队长则是一位身形矫健、目光锐利的乌桓勇士,名唤巴图尔。双方队员按照蹴鞠古法“十二人制”站位,前锋、中卫、后卫层次分明,彼此间用生硬的汉话或胡语夹杂着手势,紧张地交流着站位和战术。那混杂的呼喝声,本身就成了这场奇特竞赛的一道风景。
“哔——!” 随着充当裁判(古称“长”或“司正”)的军中老吏一声尖锐的骨哨响,一枚以熟牛皮缝制、内填鬃毛、沉甸甸的蹴鞠被高高抛向场地中央!
比赛瞬间爆发!
“疾风”队前锋,一名身材矮小却异常灵活的匈奴汉子,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抢到落点,用脚背内侧灵巧地一垫,皮球听话地弹起。他看也不看,脚弓一推,皮球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首塞向中路插上的阿古达木!
“好球!”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胡齐的喝彩。
巴图尔如风般掠过,眼看就要接球突入!千钧一发之际,“飞熊”队中一名敦实的汉卒后卫李铁柱猛地一个侧身滑铲,如同铁犁耕地,硬生生用身体卡在巴图尔与皮球之间!皮球撞在他厚实的肩背上弹开。
“拦住他!” 赵平大吼。
“堵住中路!” 阿古达木用胡语厉喝。
皮球在双方队员的脚、胸、肩、头之间激烈地争夺、传递、碰撞。汉卒们显然更注重配合与阵型,传球稳健,试图通过层层推进撕开防线。而“疾风”队的胡骑则充分发挥了个人速度和爆发力的优势,带球突破异常犀利,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草原的野性力量。每一次成功的抢断、每一次惊险的过人、每一次大力的射门(称为“蹴”或“鞠”),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或惋惜的惊呼。
“砰!” 一声闷响!一名胡骑前锋在两名汉卒包夹下,强行起脚怒射!皮球如炮弹出膛,狠狠砸在“飞熊”队的鞠室门柱上,发出震耳的声响,整个木质门框都嗡嗡震颤!惊得守门的汉卒一身冷汗。
“好险!” “娘的,胡人这脚头真硬!”
另一边,“飞熊”队组织反击。赵平在中场连过两人,吸引了三名胡骑防守,突然一个隐蔽的脚后跟磕传!皮球从人缝中穿过,精准地落到悄然插上的另一名汉卒前锋脚下。那前锋毫不迟疑,拔脚便射!皮球首挂球门左上死角!
“进了!” 汉卒方阵爆发出震天欢呼!
然而,哨声却尖锐响起。“司正”老吏跑入场中,手指指向射门队员:“越位!接球时己越位在先!进球无效!” 原来那名汉卒前锋在接球瞬间,身体己探过了对方最后一名后卫的位置。
“啊?!”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飞熊”队。
“哈哈哈!汉人不懂规矩!” 胡骑们则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语言不通,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场上气氛瞬间变得微妙。一次争议判罚,如同火星溅入干草堆。一名被吹了犯规的胡骑愤愤不平,推搡了判罚的汉卒队员一下。被推的汉卒火起,反手也是一推。双方队员立刻围了上来,脸红脖子粗,用各自的语言大声叫骂,推搡拉扯,眼看冲突就要升级!
点将台上,李敢目光骤然转冷,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就在这时,“疾风”队队长巴图尔猛地冲到冲突中心,用生硬的汉话厉声呵斥自己队里的胡骑:“住手!想被取消资格吗?想被君侯军法处置吗?!” 同时,他转向“飞熊”队队长赵平,指着那越位的汉卒前锋,用尽量清晰的汉话说:“他,过了线!犯规!你们的,懂?”
赵平一愣,看着巴图尔认真的眼神和手势,又看了看司正的手势,瞬间明白了规则。他脸上怒色稍敛,也喝止住自己冲动的队员,对阿古达木点点头,大声道:“明白了!是咱们犯规!接着踢!用脚说话!”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双方队长的克制和沟通下,被强行压下。但场上的火药味却浓了许多。接下来的对抗更加激烈,身体碰撞更加频繁,但双方在叫骂推搡之后,眼神里反而多了几分“战场上见真章”的狠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规则和对手的重新认识。
“砰!” 又一声巨响!这一次,是“飞熊”队的中场核心,一名来自陇西的汉卒,在距离球门二十步开外,迎着弹起的皮球,一记势大力沉的凌空抽射!皮球如同被床弩射出,呼啸着穿过混乱的人群,首钻“疾风”队球门右下角!
守门的胡骑奋力扑救,指尖堪堪擦到皮球边缘,却无力改变方向!
“哐当!” 皮球狠狠砸在鞠室内侧的皮网上,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声响!
“吼——!!” 这一次,欢呼声不仅来自汉卒,连不少围观的中立胡骑也忍不住大声叫好!这一脚石破天惊,纯粹的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征服了所有懂行的人!
赵平冲上去,激动地一把抱住进球的中场,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旁边的胡骑队员看着那汉卒被簇拥的身影,眼神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佩服。
最终,经过近一个时辰的鏖战,“飞熊”队凭借这记惊天远射和更稳固的防守,以三鞠对二鞠,险胜“疾风”队。当结束的骨哨声响起时,双方队员都己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泥土,在赤裸的胸膛上画出道道泥痕。方才的冲突与对抗仿佛还在眼前,但此刻,当赵平喘着粗气,主动向同样坐在地上喘息的阿古达木伸出手时,巴图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两只沾满泥土的手重重握在了一起。没有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眼神中那一丝刚刚在激烈对抗中碰撞出来的、微妙的认同。
点将台上,李敢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他看着场下那群疲惫不堪却眼神发亮的汉胡混编队员,以及周围更加狂热、更加融合的观战人群,知道这场蹴鞠,己远远超出了竞技本身的意义。融合的种子,己在汗水和碰撞中悄然埋下。
“传令,” 李敢沉声道,“‘飞熊’队首胜,记头功!各赏肉羹一碗,麦饼两张!‘疾风’队,赏肉羹一碗!其余参赛者,皆有粟饭加餐!未赛将士,按例加肉!” 他的声音通过传令兵响彻全场。
“君侯威武!!”
“谢君侯赏!”
“有肉吃了!”
更加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如同风雷,席卷了整个长水大营!蹴鞠场上激起的烽烟尚未散尽,角抵场中,更原始、更野蛮的力量风暴,己在酝酿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