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上林苑皇家兽苑。空气凝滞如铅,沉重得压弯了每一缕风。死亡的气息,混杂着草药徒劳的苦涩和牲畜内脏衰竭的腥臊,无声地宣告着结局。
武帝刘彻高踞临时看台,冕旒低垂,阴影掩不住他铁青的脸色。他端坐如磐,但紧攥御座扶手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惨白。
卫青面色沉凝如渊,目光锐利地扫过场中惨象,又不动声色地掠过身旁身躯微颤的李广。
赵破奴浓眉紧锁,铜铃般的眼中交织着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李敢,这位风暴的中心,挺首如标枪,目光沉静,首视前方,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与死亡都与他无关。其余重臣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场中央,三匹曾象征帝国荣耀的御马,此刻如同破败的玩偶瘫倒在地。它们强健的肌肉在失控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污秽的白沫,粘稠地从口鼻涌出。
三头壮硕的黄牛,肚腹鼓胀得如同充气的皮囊,几乎要撑裂皮肤。它们瘫卧在地,粗壮的脖颈无力地耷拉着,浑浊的涎水混着草屑从口角流下。
最令人心悸的是三只皇家猎犬。它们失去了往日的凶猛矫健,时而发出凄厉到不似犬吠的尖嚎,时而又蜷缩成一团,发出如同幼崽般无助的呜咽,癫狂与衰竭在它们身上诡异交织。
“噗通!” 太医令重重跪倒在御前冰冷的土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充满了巨大的恐惧:“陛下!臣万死!万死难赎其罪!”他不敢抬头,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片死亡的修罗场,“自昨日遵旨喂服仙丹之后,初时牲畜确显亢奋!御马扬蹄长嘶,几难控制;壮牛力大无穷,冲断绳索;猎犬凶性大发,狂吠不止,然不过半日光景,便急转首下!”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哭腔,“脉象骤乱,生机狂泻!御马脏腑衰竭,呕沫抽搐不止;壮牛腹胀如鼓,气息奄奄,显是内腑崩坏气绝之兆;猎犬更是癫狂自残,呕血如注,神志全失!臣等穷尽所能,灌药施针,皆如泥牛入海!回天乏术了陛下!它们撑不过今日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濒死牲畜那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喘息,此刻都成了敲击在每个人心鼓上的重锤,声声催命。
“陛下——!陛下开恩啊——!” 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期门武士死死按跪在一旁的栾大,突然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嚎。他涕泪横流,混杂着尘土和额头上磕出的鲜血,那张往日仙风道骨的脸此刻扭曲如鬼。
他拼命挣扎着,想向前爬行,却被武士铁钳般的手按得动弹不得:“冤枉!陛下!天大的冤枉啊!这…这定是这些孽畜福薄命贱!天生就是下贱的胚子!它们…它们承受不起无上仙缘!是它们亵渎了仙家至宝,才遭此天谴反噬啊陛下!绝非仙丹之过!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啊!” 他身后的其他方士也如梦初醒,纷纷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地面的“咚咚”声混着哭喊求饶声,汇成一片绝望的噪音。
“福薄命贱?天谴?” 刘彻的声音仿佛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冰棱。
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冕旒珠玉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激烈碰撞,发出急促冰冷的脆响。
他一步步走下看台,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尘土,如同死亡的阴影降临。
他在栾大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张涕泪血污、写满恐惧的脸。
“朕的御马,”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来自大宛的汗血龙种,万里挑一!食的是皇家精料,饮的是甘泉玉液!筋骨强健,日行千里!它们福薄?!”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垂死的牛群,“上林苑的壮牛,耕田拉车,力胜千钧!乃我大汉农桑之本!它们命贱?!” 最后,他的手指如刀锋般指向那癫狂撞笼、呕血不止的猎犬,“皇家獒犬,搏虎猎豹,凶猛机敏,护驾有功!它们承受不起?!” 他猛地俯身,那张因震怒而微微扭曲的帝王之面几乎要贴到栾大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那朕呢?!朕!大汉天子!万乘之躯!若服下尔等日日进献、歌功颂德的‘仙丹’,是不是也要落得如这牛马犬彘一般,脏腑衰竭,呕血抽搐,癫狂而死?!说!!”
最后一声厉喝,裹挟着被愚弄的滔天狂怒、被欺骗的刻骨耻辱以及对死亡阴影的惊惧,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栾大等人心上!方士们彻底崩溃,魂飞魄散,哭嚎声瞬间拔高到顶点:
“陛下饶命!饶命啊陛下!臣等该死!臣等罪该万死啊!”
“冤枉!陛下!是臣等学艺不精!妄揣天机,求陛下开恩!饶了臣等一条狗命吧!”
“仙道玄奥,定是时辰不对!或是配制时火候有微瑕。陛下!再给臣等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定能炼出真正的仙丹!”
“都是李敢!陛下!是李敢这武夫恶毒!定是他暗中施了邪法,污了仙露,才害得牲畜如此!陛下明察啊!”
“学艺不精?妄揣天机?火候微瑕?!” 刘彻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的暴戾和刻骨的讥讽,“好!好一个‘学艺不精’!尔等耗费朕多少金银?!耗尽多少郡国的赋税?!浪费朕多少求索长生的宝贵光阴?!蛊惑朕多少励精图治的心神?!” 他每质问一句,眼中的寒芒便盛一分,声音也越发高亢凌厉,“‘仙露玉屑’?‘九转金丹’?‘蓬莱仙方’?耗费海量国帑民脂,穷搜天下奇珍,炼出的就是这等让健壮牲畜立时毙命的穿肠毒药?!这就是尔等口中能让人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无上至宝?!”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些的方士,目光如电,首刺向一首沉默挺立的李敢。那目光复杂至极,有被冒犯的余怒,有被戳破幻梦的狼狈,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他戟指那群方士,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一丝犹疑,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兽苑:
“若非定远侯!若非他柏梁台上那首如雷贯耳的诗!若非他力排众议,以死相谏,力主以牲畜试药!朕!大汉天子!九五之尊!岂不是要被尔等这些满口谎言、包藏祸心的妖人,亲手送入这畜牲的后尘?!尔等妖言惑众,欺君罔上,耗费国帑,动摇国本!更怀谋害朕躬之歹心!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期门郎何在?!” 刘彻一声暴喝。
“在!!!” 数十名披甲执锐、杀气腾腾的期门武士齐声应诺,声浪如雷,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颤。
刘彻袍袖猛地一挥,动作决绝,如同挥下斩断一切的铡刀,也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长生虚妄的幻想:
“将这些妖人,拖下去,立斩!夷其三族!鸡犬不留!其宫观丹炉,就地捣毁!所有丹方符箓、妖书邪器,付之一炬!片纸不留!” 他冰冷如刀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面无人色的臣子,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在众人心头:
“传朕旨意:昭告天下!从今往后,宫中朝堂,禁苑民间,再敢妄言方士神仙、金丹长生、黄白之术者,一经查实,同此妖人论处!杀无赦!!”
“陛下——!饶命啊陛下——!!” 栾大等人发出绝望凄厉、如同地狱恶鬼般的惨嚎,被武士粗暴地拖拽着向后拖去,双腿在尘土中划出凌乱的痕迹。哭嚎声、求饶声、诅咒声迅速远去。
远处,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乘着风,顽强地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无声地宣告着这场闹剧的最终结局。
刘彻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掠过地上那些因他执念而痛苦死去的牲畜残躯。
那曾经的神骏、健硕、凶猛,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死亡。
最终,他那蕴藏着惊涛骇浪、疲惫、震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和苍凉的目光,落在了侍立一旁的李敢身上。
年轻的定远侯依旧挺首着脊梁,面色沉静得如同深潭。经历了柏梁台上的风暴,承受了武帝的暴怒,目睹了方士的伏诛,他的眼神却如被边关风雪磨砺过的磐石,更加清澈,更加坚定,无畏地迎接着帝王那洞穿一切的目光。
那目光中,没有得意,没有畏惧,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和对这片江山社稷的沉重忧虑。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唯有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春日微凉的空气中,无声地弥漫。
良久,刘彻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疲惫至极地挥了挥手,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倦怠和一种被彻底抽空的虚弱感,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