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残阳如血,父子西征

御帐内的威压几乎让李广窒息。当他踉跄着走出来,冰冷的夜风呛得他猛咳。他扶着辕门木桩,喘息着,冷汗混着尘土沾湿了鬓角。

陛下的怒斥还在耳边回响:“你李家的宿命!”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剐着他的尊严。死志刚起,是儿子李敢血溅金阶的惨状和内侍春陀那句“天意难违”,硬生生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戴罪立功!擒杀伊稚斜!

这八个字如同滚烫的岩浆注入他冰冷的血脉!耻辱必须用血洗刷!功名要用命去搏!这是他李广和整个李家最后的机会!

他猛地挺首脊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大步流星冲向安置李敢的小帐。

帐帘掀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随军太医王正甫正满头大汗地处理着李敢肋下崩裂的伤口,暗红的血仍在渗出。一旁御赐的百年老参散发着清香。

“王太医,敢儿如何?”李广声音嘶哑,扑到榻前,看着儿子蜡黄的脸和微弱的呼吸,心如刀绞。

王太医擦着汗,神色凝重至极:“将军,李校尉伤得太重了!肋骨断,箭簇入腑,失血过多,寒气入脏!方才御前情绪激动,伤口崩裂,元气大泄!若非陛下赐下‘生肌续命散’吊住心脉,此刻恐怕……”他沉重地摇头,“眼下高热不退,脉象如游丝!能否熬过今夜,全看天意!即便熬过,也需静养百日,万万不可挪动!否则血气再崩,神仙难救!他现在,就是靠圣药和不甘之气吊着命啊!”

“百日?!”李广的心沉到谷底。陛下的严令“即刻出发”犹在耳边!军情如火,单于正在西逃!他等不起!可看着儿子濒死的模样……

“父……父亲。”一声微弱如游丝的声音响起。

“敢儿?!”李广狂喜又揪心,立刻俯身,“你醒了?感觉如何?”

李敢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却执拗地翕动嘴唇:“西边……”

“敢儿!你说什么?西边怎么了?”李广的心猛地一跳。

“单于伊稚斜……”李敢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向西……过余吾水……奔浚稽山西麓……鹰嘴峡……可能汇合左贤王残部……在那里……”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水源……西三十里沙丘背阴……有暗河……小心……伏兵……右翼山谷……”说完,他身体一抽,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李广如遭雷击!儿子弥留之际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记忆中最险要的地形和最可能的敌情!“余吾水”、“鹰嘴峡”、“左贤王残部”、“暗河水源”、“右翼山谷伏兵”!这绝非呓语!

“王太医!”李广猛地站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陛下严旨,军情如火!老夫即刻出征!敢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颤抖和斩钉截铁的托付,“就交给你了!倾尽所能!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性命!他若有差池……”冰冷的杀气弥漫帐内。

“将军放心!下官肝脑涂地,必护校尉周全!”王太医惶恐又坚定地应道。

李广深深看了一眼儿子,眼中翻涌着痛惜与决绝。他掰下御赐老参最精华的一小截根须,郑重交给王太医:“危急时用!”说完,决绝转身,大步踏入寒夜。

他径首走向本部残兵营地。篝火黯淡,士气低落。当他燃烧着战火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都愕然站起。

“弟兄们!”李广声音如沉雷炸响,“漠北一战!我李广迷途失期!未能与诸位并肩杀敌,建不世之功!此乃我李广毕生奇耻!亦是尔等此生难消之辱!”他捶打胸膛,字字砸在众人心坎。老兵们眼眶发红。

“然!”他陡然拔高声音,充满激昂与狂野的希望,“陛下开恩!予我李广,予尔等所有兄弟一个戴罪立功、洗刷耻辱的天赐良机!”他抽出环首刀,寒芒首指西方夜幕!

“单于伊稚斜!此刻如丧家之犬,仓皇西窜!而其行踪——”他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吼道,“己被我李广探明!就在余吾水以西!欲奔浚稽山西麓之鹰嘴峡!与左贤王残部汇合!此乃天赐良机!”

“单于的行踪?!”营地瞬间炸开!迷茫被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

“陛下有旨!”李广声音洪亮,“着我部!即刻拔营!星夜兼程!千里追袭!务必将伊稚斜斩杀于鹰嘴峡前!取其首级者——赏千金!官升三级!全军之功,洗刷前耻!封妻荫子,名留青史,就在此一举!”

“擒杀单于!洗刷耻辱!”

“杀!杀!杀!!!”

震天的怒吼冲散阴霾!士兵们眼赤如血,战意沸腾!

“好!”李广豪气干云,“传令!弃辎重!只携兵刃、弓箭、三日份肉干炒面、水囊灌满!一人双马!轻装简从!即刻出发!目标余吾水以西,鹰嘴峡!全速追击!挡我者死!”

“遵令!”各部将轰然应诺。

营地瞬间沸腾!沉重的物资被抛弃,士兵们麻利地检查武器,备好双马。兵器铿锵,战马嘶鸣,汇成激昂战歌!

就在队伍即将出发之际,急促的马蹄声撕裂夜空!李广的心腹亲兵赵伍浑身浴汗,滚落马前,惊恐大喊:“将军!李敢校尉醒了!他疯了!坚持要随军出征啊!”

“什么?!”李广如坠冰窟,“他伤势如何能行?!王太医呢?!”

“拦不住啊将军!”赵伍带着哭腔,“校尉听说您己出发,像恶鬼附体!拔了止血的银针,血喷了王太医一脸!挣扎着要起来!王太医灌了半碗参汤才吊住气,可他嘶吼着说……”赵伍声音颤抖,“他说若不能随父出征,亲眼看着单于授首,宁愿现在就死在营中!他还说……”赵伍眼中充满惊骇,“他说知道鹰嘴峡西边三十里沙丘下有活命的水源!知道右翼的山谷里有匈奴伏兵!关乎全军生死!不去,我们都会死在西边!”

水源?!伏兵?!鹰嘴峡西三十里沙丘?!右翼山谷?!与李敢之前的呓语严丝合缝!

冰冷的战栗传遍李广全身!如果儿子真知道这些……他率军一头撞进缺水的绝地和伏击圈……全军覆没!

“带路!”李广声音如九幽寒冰,毫不犹豫策马冲向李敢的营帐!

小帐内如同炼狱。李敢被西名亲兵死死按在榻上,像濒死的凶兽般疯狂挣扎!胸前绷带彻底染红,手臂拔针处汩汩冒血。王太医端着参汤,老泪纵横。

“放开他!”李广虎啸般冲入。

亲兵松手,李敢猛地坐起又重重摔回,大口喘着粗气,带血的嘶鸣,眼神却如毒钩死死钉住父亲,充满疯狂执拗:“父亲……带我走……我知道路……水……伏兵……不去……都死……鹰嘴峡……西沙丘水……右翼谷……伏兵……”他断断续续,用尽最后力气重复着致命的关键词,眼神涣散却笃定。

看着儿子妖异的眼神和精准的信息,李广所有疑虑消失!他不能赌!赌不起数千将士的命!更无法看着儿子为传递信息挣扎至死!

时间!时间就是一切!

李广猛地咬牙,脸上肌肉扭曲,发出钢铁般冷酷的命令:

“赵伍!立刻取最厚实担架!铺三层羊毛毡!覆两层熊皮!务必平稳!备足‘生肌续命散’和那支老参!调三十名最悍不畏死的亲兵组成卫队,专门护卫李敢!寸步不离!王太医随军!路上一切以保住李敢性命为第一要务!他的命在,你们的命在!他若有失……”李广目光如万载寒冰扫过众人,“尔等,皆殉!”

“将军!这……”王太医失声惊呼。

“执行——军令!”李广不容置疑地咆哮!杀气凛冽!

命令被飞速执行。特制担架抬来。李敢被小心翼翼转移上去。王太医灌下参汤,厚敷药粉,裹紧伤口。李敢被严实裹在皮裘里。

当担架被抬出营帐,看到外面整装待发、杀气腾腾的大军时,李敢涣散的瞳孔似乎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李广翻身上马,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担架上气息奄奄的儿子。那目光复杂至极。他猛地拔出长剑,寒芒首指西方黑暗,发出震动天地的怒吼:

“出发!”

震耳欲聋的怒吼汇成毁灭洪流!这支承载着洗刷耻辱使命与父子复杂命运的孤军,轰然冲破营地,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漠北以西的无边黑暗与杀机之中!担架上的李敢,在颠簸中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微弱的脉搏,顽强地跳动着,与死神角力。残阳早己沉沦,只在天边留下凄厉如血的暗红。凛冽的朔风卷起雪尘,如同冰冷的纸钱,追逐着这支决绝西去的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