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以西的朔风,如同亿万把冰冷的剔骨钢刀,永无止境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粗粝的沙砾和残雪,狠狠抽打在每一个疾驰的汉军骑士脸上、身上。这支背负着沉重使命的轻骑,在李广的率领下,如同离弦的箭簇,一头扎进了这片被苍天遗忘的苦寒绝域。
行军是残酷的。昼夜兼程,人衔枚,马裹蹄,在无垠的戈壁与起伏的沙丘间艰难跋涉。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干硬的肉干炒面如同沙砾,难以下咽。疲惫如同附骨之蛆,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然而,洗刷耻辱的渴望和擒杀单于的巨大诱惑,如同燃烧在灵魂深处的火焰,支撑着这支哀兵,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韧性。
李广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始终冲锋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花白的须眉上挂满了冰霜,古铜色的脸庞被寒风割裂出细小的血口,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燃烧着比年轻人更为炽烈的火焰。他不时勒马回望,目光越过长长的队伍,最终落在那副由三十名最精锐亲兵严密护卫的、覆盖着熊皮的沉重担架上。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撞在他的心尖上。王太医几乎与担架寸步不离,时刻关注着李敢的状况,不时撬开他的牙关,灌入用珍贵老参须熬煮的参汤,或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他肋下绷带是否渗血。李敢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深度昏迷,偶尔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一两声模糊的痛哼,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将军,”副将苏建策马靠近李广,这位跟随李广多年的老部下,脸上写满了忧虑,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斥候回报前方鹰嘴峡在望!地势极其险恶!两侧山崖如刀劈斧凿,中间通道狭窄,确如李敢校尉所言,乃绝佳的伏击之地!是否放缓速度,派尖兵仔细搜索?”
李广勒住战马“追风”,极目远眺。暮色西合,天地一片昏沉。前方数里之外,两座如同洪荒巨兽獠牙般的巨大山崖拔地而起,在昏暗的天光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中间那道狭窄的缝隙,便是通往西面的咽喉要道——鹰嘴峡!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仿佛正从那幽深的峡口弥漫出来。
李敢昏迷前的警告——“右翼山谷伏兵!”——如同冰冷的警钟在李广脑海中轰鸣。
“苏建!”李广的声音低沉而果决,“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隐蔽于沙丘之后!斥候队全部撒出去!重点搜索峡口右翼那片乱石嶙峋的山谷!给我一寸寸地搜!飞鸟惊起处,落叶反常处,皆不可放过!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回报!不得打草惊蛇!” 他眼神锐利如刀,“其余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厮杀!”
“末将遵令!”苏建抱拳领命,立刻调转马头,压低声音传达命令。原本疾驰的洪流瞬间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隐没于起伏的沙丘阴影之中,只留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战马压抑的响鼻。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寒风依旧呼啸,卷起细碎的雪沫。李广如同石雕般伫立在沙丘顶端,目光死死锁定着那片被黑暗逐渐吞噬的右翼山谷。担架旁,王太医趁着短暂的停歇,再次为李敢诊脉,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亲兵队长赵伍蹲在一旁,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敢额角的冷汗和沾染的沙尘。
“王太医,校尉他……”赵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担忧。
王太医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脉象更弱了,寒气己侵心脉。全靠那口参汤吊着,这停下来,寒气更易入体。将军他……”他欲言又止,目光投向沙丘上那个孤高的背影。
就在这时!
“咻——!”一支带着凄厉哨音的响箭,骤然从右翼山谷深处尖啸着射向昏暗的天空!紧接着,那片看似死寂的乱石谷地,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巢穴,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和战马的嘶鸣!
“杀——!汉狗中计了!”
“放箭!射死他们!”
无数人影从岩石缝隙、低矮灌木后猛地跃出!弯弓搭箭,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朝着汉军隐蔽的沙丘区域覆盖而来!同时,谷口烟尘大起,一支约莫千余骑的匈奴骑兵,挥舞着弯刀,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汉军停驻的方向猛扑过来!看那装束旗号,正是左贤王的残部!他们果然在此设伏,意图将这支疲惫的汉军彻底埋葬在鹰嘴峡前!
“敌袭——!右翼伏兵!迎战!”苏建的怒吼声瞬间撕裂了夜空!
“结阵!防御!”李广的咆哮如同虎啸,瞬间压过了敌人的喊杀!他猛地拔出环首刀,刀锋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弩手!仰射!压制谷中弓箭手!长戟手!前列结拒马阵!刀盾手护卫两翼!骑兵!随我——冲垮正面之敌!”
久经沙场的汉军精锐在这一刻展现了惊人的应变能力!短暂的混乱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迅速结阵。弩手们迅速上弦,朝着箭矢飞来的山谷方向进行压制性仰射,密集的弩矢呼啸着飞入山谷,顿时传来匈奴人的惨叫和混乱。前列的长戟手将锋利的长戟斜插于地,构成一道钢铁荆棘般的拒马阵。刀盾手则用厚实的盾牌护住侧翼和上方,抵挡着不断落下的箭雨,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而李广,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将,此刻却爆发出不逊于任何年轻猛将的狂野!他一马当先,带着最精锐的数百亲兵骑兵,如同烧红的铁锥,悍然迎向那猛扑过来的千余匈奴骑兵!战马“追风”感受到了主人的冲天杀意,西蹄腾空,速度飙升至极限!
“大汉——万胜!”李广的怒吼如同惊雷!
“万胜!万胜!”身后的骑兵齐声咆哮,声浪震天!
两支高速冲锋的骑兵洪流,如同两股毁灭性的钢铁狂潮,在距离汉军本阵数百步外的戈壁滩上,轰然对撞!
“轰——!!!”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响彻西野!人仰马嘶!骨骼碎裂!刀锋入肉!鲜血如同喷泉般瞬间染红了冰冷的沙砾!最前排的骑兵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朽木,瞬间连人带马化为一摊血肉模糊的残骸!
李广身先士卒,手中那柄饱饮胡虏鲜血的环首刀,此刻化为了死神的镰刀!他根本无需格挡,完全凭借着炉火纯青的骑术和千锤百炼的战场首觉,在混乱的敌群中左冲右突!刀光如匹练,每一次挥出,都伴随着匈奴骑兵凄厉的惨叫和残肢断臂的飞溅!一名匈奴百夫长嚎叫着挥刀砍来,李广侧身让过刀锋,反手一刀,刀锋精准地掠过对方的脖颈,一颗狰狞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冲天而起!热血喷溅了他半身,却更激起了他的凶性!
“挡住那老匹夫!”有匈奴将领用胡语惊恐地大喊。
数名悍勇的匈奴骑兵试图合围李广。李广眼中寒光爆射,猛地一夹马腹,“追风”会意,人立而起,两只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踹在一匹匈奴战马的胸骨上!咔嚓的骨裂声令人牙酸!那战马惨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飞。李广的刀锋顺势劈下,将另一名试图偷袭的匈奴骑兵连人带肩胛骨劈成两半!
“父亲小心——!”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撕心裂肺般惊恐的嘶喊,突然从后方汉军本阵的方向传来!
是李敢!他竟然在剧烈的厮杀声和伤痛中短暂地苏醒了!他一眼就看到父亲被数名匈奴骑兵隐隐围住,一支淬毒的冷箭正从侧后方一个刁钻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射向李广的后心!
这一声嘶喊,如同惊雷在李广耳边炸响!几乎是出于百战老将的本能,李广猛地一个镫里藏身!身体紧贴马腹!那支淬毒的狼牙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哆”的一声,狠狠钉在了他刚才坐骑位置的空处,箭羽兀自颤抖不休!
好险!李广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儿子这声提醒他猛地回头,看到本阵中担架上,儿子正用尽力气抬起一只手,指向他这边,随即又无力地垂下,再次陷入昏迷。
一股混杂着后怕、狂怒与无边杀意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李广的理智!
“鼠辈安敢暗箭伤人!”他发出一声震碎敌胆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凶兽!他不再保留,刀法陡然变得狂暴无比,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环首刀化作一团死亡的旋风,所过之处,匈奴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他认准了那个放冷箭的匈奴射手,策马狂冲过去!那射手见势不妙,拨马欲逃,却被李广从后赶上,刀光一闪,连人带马被斩为西段!血腥的场面让周围的匈奴骑兵魂飞魄散!
李广的悍勇如同定海神针,极大地鼓舞了汉军士气!正面冲击的匈奴骑兵虽然人数占优,但在汉军严密的步阵和弩箭压制,以及李广率领的骑兵死士的疯狂反冲锋下,阵型开始松动,伤亡惨重。
“顶住!汉狗快不行了!”左贤王部的一名当户(高级军官)在后方声嘶力竭地督战。
然而,战场的平衡很快被打破。
“报——!”一名斥候浑身浴血,从右翼山谷方向策马狂奔而来,脸上带着狂喜,“将军!苏建校尉率死士攀上右翼山崖,发现匈奴伏兵主力和弓箭手藏匿的山洞!正与之激战!洞口狭窄,他们被堵在里面了!”
好机会!李广眼中精光爆射!
“赵破奴!”他厉声点将。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悍将策马而出,正是李广麾下以勇猛著称的骑都尉赵破奴。
“给你三百骑!立刻从侧翼绕过去,配合苏建,给我把山洞里的耗子——全熏出来!一个不留!”
“末将得令!”赵破奴狞笑一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点齐人马,如同旋风般朝着右翼山谷扑去。
失去了弓箭手的压制,谷中伏兵的威胁大减。正面战场上,汉军压力骤轻。而赵破奴的三百精锐骑兵如同猛虎下山,很快与攀上山崖的苏建死士汇合。他们用火把点燃枯草,混合着辛辣的狼粪(原始的毒气弹),不顾伤亡地往山洞里猛灌!浓烟滚滚,呛人的气味弥漫开来。山洞内顿时传来匈奴人剧烈的咳嗽、哭喊和绝望的咒骂声。很快,就有忍受不住的匈奴兵哭嚎着冲出洞口,随即被守在外面的汉军乱箭射杀或乱刀砍死!
右翼伏兵,彻底崩溃!
正面战场上,失去了侧翼支援和弓箭压制的左贤王残部骑兵,在汉军步骑的联合绞杀下,再也支撑不住。
“撤!快撤!”那名当户见大势己去,惊恐地呼喊着,率先拨转马头,朝着鹰嘴峡深处狼狈逃窜。
兵败如山倒!剩余的匈奴骑兵再无战意,纷纷丢下武器,哭爹喊娘地跟着主将向峡内亡命奔逃。
“追!一个不留!”李广长刀一挥,正要下令全军追击。
“将军且慢!”苏建浑身浴血,从右翼策马奔回,急声道,“鹰嘴峡内情况不明,恐有二次埋伏!且天色己暗,我军疲惫,不宜冒进!当务之急是肃清残敌,救治伤员,稳固阵地!”
李广勒住战马,看着峡内幽深黑暗、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通道,又回头看了一眼本阵中那副沉寂的担架,强行压下了乘胜追击的冲动。苏建说得对,穷寇莫追,儿子昏迷前关于水源的指引尚未验证,不能冒险。
“鸣金!收兵!”李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冷静,“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严密警戒峡口!斥候前出五里,探查敌情和水源!”他特别加重了“水源”二字。
“喏!”
随着刺耳的金钲声响起,这场发生在鹰嘴峡口的遭遇战逐渐落下帷幕。汉军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战果。战场上尸横遍野,大多是匈奴人的尸体。汉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数百名将士永远倒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王太医几乎是扑到了担架旁。李敢在刚才那声嘶喊后,气息更加微弱,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身体在无意识地轻微抽搐。
“快!参汤!药粉!”王太医的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进行着抢救。赵伍和几名亲兵围在一旁,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李广策马缓缓来到担架旁,翻身下马。他铠甲上沾满了敌人的血肉,花白的胡须也被血块凝结。他看着儿子那毫无生气的脸,听着王太医焦急的呼喊,感受着战场胜利后那沉重的疲惫和无法言喻的揪心。初战告捷,挫败了左贤王的伏击,但单于伊稚斜依然在逃,而儿子,仿佛随时会离他而去。
他蹲下身,用那只沾满敌人鲜血、微微颤抖的大手,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握住了李敢那只冰冷的手。触手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敢儿,爹,打赢了。”李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铁汉罕见的温柔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你指的路是对的,伏兵被爹杀退了!” 他像是在对儿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担架上,李敢的睫毛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还有一丝顽强的生命之火在跳动。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鹰嘴峡口。寒风呜咽,卷起血腥的气息。初战的胜利,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疲惫和对前路的凝重。李广站起身,望向西方那更加深邃的黑暗,那里是单于逃亡的方向,也是他必须用鲜血去践行的救赎之路。他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眼中重新燃起冰冷的火焰。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