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凿空西极,天威远播

未央宫前殿,肃穆得如同冰封的渊薮。

唯有那置于殿角的青铜漏刻,在死寂中发出恒定而清晰的“嗒…嗒…嗒…”声,每一滴水珠坠入承露盘,都像冰锥敲击在帝王紧绷的心弦之上。

阶下,博望侯张骞的身影在宏阔的殿宇中显得并不魁伟,却如一根深深楔入大地的标枪,透着百折不摧的坚韧。

声音带着一丝穿越万里风沙后特有的沙哑与低沉“陛下明鉴!”张骞的头颅微微抬起,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首视着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乌孙王昆莫,昔年确为匈奴藩篱走狗,然此獠卧薪尝胆,羽翼渐丰,其心早己桀骜,与匈奴离心离德久矣!匈奴自恃强横,遣精骑弹压,意欲驯服,孰料竟铩羽而归,未能竞功!昆莫遂趁势远遁,裂土称王于伊犁河谷,其势己成!”他微微一顿,胸中激荡着对那片遥远土地的了然,“今匈奴,新遭我大汉雷霆重击,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惶惶如丧家之犬!河西走廊,昔日浑邪王、休屠王盘踞之膏腴之地,千里沃野,水草丰茂,竟成无主空域!”

张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力量:“蛮夷之族,其性如狼,素重祖先牧猎之故土,更兼贪婪成性,见利忘义!陛下,此乃天赐之机!若我朝此时倾府库之丰,以黄金为山,缯帛如海,珍奇异宝车载斗量,厚赂其君臣,诱其举族东迁,复归浑邪王故地!再许以陛下天恩,与昆莫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之国…” 他的目光灼灼燃烧,“则乌孙必为我大汉所用!此臂一断,匈奴顿失右膀,半身瘫痪!再挟此威,西抚大夏、康居、月氏…安抚招徕,使其望风归附,为我藩篱!则西域万里疆土尽可纳入大汉彀中!陛下,此非一时之策,实乃断匈奴脊骨、绝其羽翼、永固西陲之千秋大计!功在当代,利延百世!”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青铜,沉重得令人窒息。阶下侍立的几位重臣无不屏息垂首,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御座上的身影,试图从那冕旒玉藻的缝隙中,窥探一丝天心。

武帝刘彻端坐于蟠龙金椅之上,身形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轻轻摇曳,遮住了他眼中瞬间爆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锐利光芒。那光芒中,有对宏图伟业的极度渴望,有对张骞胆识谋略的激赏,更有一种即将落子定乾坤的帝王决断!然而这一切炽烈的情感,都被完美地收敛于帝王无上的威仪之下。唯有他搭在冰冷龙首扶手上的手指,在缓缓地、带着某种沉重韵律地敲击着。

笃…笃…笃…

那声音不高,每一次落下,都重重敲击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让那本就凝滞的空气更加粘稠,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良久,那如同命运鼓点般的敲击声,骤然停止!

整个大殿的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抽紧。

“善!”

武帝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那股破体而出的决断与威压,让阶下几位重臣不由自主地躬身更低,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博望侯张骞听旨!”武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臣在!”张骞没有丝毫犹豫,玄色袍袖如云般拂过冰冷的地面,撩袍,屈膝,以最标准的臣子之礼,肃然跪倒。额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臣服,更如同起誓。他斑白的鬓角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擢升尔为中郎将!秩比二千石!赐旌节,金虎符一!代天巡狩,持朕威权,所至之处,如朕亲临!”武帝的声音如同滚动的雷霆,“朕予尔精壮锐士三百!皆选自期门羽林,弓马娴熟,忠勇无匹!人各赐河西骏马两匹,务求耐力脚力冠绝西域!牛羊牲畜,以万数计,充作沿途资用及馈赠之资!”武帝的目光扫过殿下,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财富,“黄金五千斤!上品蜀锦、齐纨鲁缟各万匹!内府珍藏之鎏金博山炉、错金银漆器、蓝田美玉璧环、南海明珠、荆楚丹砂…凡国中珍异,车载斗量,价值何止数千万!”

他微微前倾,冕旒玉珠轻晃,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张骞身上,话语中蕴含着更深层的帝王心术与战略威慑:“张卿,此非寻常财货!此乃我大汉煌煌天威之具象!乃朕怀柔远人、播撒王化之赤诚!尔持此西行,务使乌孙君臣,深晓我强汉之富庶甲于天下,感念朕怀远之仁德厚泽!使其知,顺之者,黄金之路畅通,珍奇毕至;逆之者,” 武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天兵所指,皆为齑粉!”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几位重臣,最终落在几位早己选定的副使人选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另设副使十人!皆赐旌节、铜虎符半通!秩六百石!沿途邦国,凡有路径可通者,不论大小,不论远近,即命一副使持节往谕!宣朕旨意,布大汉威德!大夏、大宛、康居、月氏、莎车…凡日光所照,马蹄能至之处,凡有城郭人烟之所,皆当沐浴王化,知我大汉!” 武帝的手猛地一挥,如同挥剑斩向万里舆图,“此行之要,首在乌孙!断匈奴右臂,在此一举!张卿——”

武帝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深沉,如同将整座泰山的重量都压在了张骞肩上,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朕将这万里西疆之安危,将这开疆拓土、凿空绝域之无上前程,托付于汝肩头!此去,关山万里,黄沙蔽日,豺狼环伺,艰险莫测!望汝持此节杖,如擎天柱!莫负朕躬之殷望,莫负社稷之重托!莫负二十年前,汝初踏西域,九死一生,所立下的凿空之志!”

“臣张骞——领旨!谢陛下天恩浩荡!”

张骞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积压了二十年的热血、屈辱、信念与无上荣光在瞬间喷薄!他额头再次重重叩下,撞击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回响,如同灵魂的烙印。

二十年前,那个手持简陋节杖、满怀憧憬却懵懂闯入未知的青年郎官,在匈奴的囚笼中仰望星空,在沙漠的死亡之海里挣扎求生……

凿空的豪情与绝望的艰辛,仿佛就在昨日。而此刻,天子旌节在手,虎符在怀,三百锐士相随,万金珍宝为盾!这沉甸甸的使命是陛下对他半生漂泊、九死不悔的最高认可!

“臣必当竭尽股肱之力,万死不辞!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再造之恩!必使大汉旌节,矗立于西极绝域!必使陛下威名,震慑于万国殊方!臣在,旌节在!臣亡,魂灵亦当指引后来者,踏通此路!扬我大汉国威于八荒六合,至死方休!”

誓言如同金石相击,在空旷庄严的未央前殿激荡、盘旋,久久不息。

阶下的重臣们,纵然心思各异,此刻也不禁为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所撼动。

“善。” 武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静,却比刚才雷霆万钧的敕令更重一分。他缓缓抬手,宽大的玄色十二章纹袖袍拂过蟠龙扶手,“持节,西行!”

“诺!”

张骞再次叩首,然后,以一种无比沉稳、却又蕴含着火山般力量的姿态,霍然起身。

他没有再多言一句,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沉稳的风。步履坚定,一步步踏过冰凉的金砖地面,走向那神秘莫测、充满机遇与死亡的万里西域!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之上。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与铜漏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帝国向西开拓的壮烈序章。

重任在肩,旌节在手,他的战场,在万里黄沙之外,在日光所及的极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