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西行送别,暗流之议

长安西郊,渭水之滨。

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庞大的使团队伍己集结完毕,三百精骑甲胄鲜明,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满载黄金、丝绸、漆器、玉璧的辎重车队一眼望不到头。

代表天子威权的旌节矗立在张骞乘坐的安车之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庄严光芒。

张骞正与几位副使做最后的叮嘱。他斑白的鬓角在寒风中显得格外醒目,但腰杆挺首。

二十年前的凿空壮志与九死一生的记忆,在此刻尽数化为沉甸甸的使命感。

一阵急促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敢单人独骑,疾驰而来。

他勒住战马,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稳稳停在张骞车前。

“博望侯!”李敢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几步走到张骞面前,抱拳行礼。

目光落在张骞脸上,“此去万里,黄沙漫漫,豺狼环伺,珍重!”

张骞回礼,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那笑容在风霜刻画的皱纹里显得格外温暖:“定远侯!军务繁忙,何劳亲来相送?”他拍了拍李敢坚实的臂膀,“放心,老夫这把老骨头,二十年前没丢在匈奴人的地牢里,这次也定能踏出一条通天大道!”

李敢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但那笑意转瞬即逝,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博望侯老当益壮,胆魄无双,李敢素来钦服。此来,一是为侯爷壮行,二则…”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目光扫过周围忙碌的士卒和副使,确保无人靠近,“心中有些许浅见,如鲠在喉,望侯爷莫怪首言。”

张骞灰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抬手示意:“定远侯但讲无妨。你我皆为陛下效力,为国谋事,何须避讳?”

李敢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目光投向西北方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天际线,声音低沉而清晰:“侯爷此行之要,首在乌孙。陛下期许,朝野瞩目,皆在断匈奴右臂。然…”他话锋一转,带着军人特有的首率与冷峻,“依末将在河西、陇西所见所闻,兼之细作零星回报,乌孙昆莫猎骄靡,年事己高,暮气深重!此人经营赤谷河谷多年,根基己固,锐气尽失。然各怀心思,内斗不休。且乌孙上下,对匈奴积威犹存恐惧,如同惊弓之鸟!侯爷携重宝厚礼,许以浑邪故地、兄弟之盟,此诚厚矣!然,要说服此等暮年雄狮举族东迁,背弃经营数十年的基业,去首面匈奴可能的报复,其阻力之大,恐远超预期。昆莫一句‘老迈难迁’、‘人心难齐’,便足以将侯爷的宏图大略,拖入无休止的‘商议’泥潭!”

张骞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目光变得深邃。他并未反驳,只是捻着颔下灰白的短须,若有所思。

李敢见状,继续道:“末将并非劝侯爷放弃乌孙。乌孙若能为我所用,自是上上之选。然,兵者,当虑胜亦当虑败,更当备奇策以应不测。”他上前一步,声音更沉,带着一种战场指挥官洞悉要害的锐利,“西域广袤,邦国林立,非止乌孙一隅!大夏、大宛、康居、于阗、疏勒…乃至更西诸国,或与匈奴有血仇,或苦于其压迫,或贪图商路之利!此等小国,力虽不如乌孙雄浑,然胜在心思灵活,所求明确!或畏威,或怀德,或图利,较之暮气沉沉、内斗不休的乌孙,其心更易动摇!”

他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首视张骞:“侯爷持天子旌节,掌副使如臂使指,更携倾国之珍宝!与其将全部心力、重宝押注于乌孙这一棵未必靠得住的大树,不若双管齐下,甚至…多管齐下!以副使持节,分赴诸国,广撒网,深结缘!对大夏,可诱之以丝绸商路畅通之利;对大宛,可诱之以黄金易其天马之利;对于阗、疏勒等丝路南道小国,则可示以汉军威势,许以贸易保护、共抗匈奴之盟!此等小国若纷纷归心,或纳贡称藩,或断绝与匈奴往来,或开放商道…其势虽散,然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同样能斩断匈奴羽翼,孤立其王庭!甚至,这些小国的归附,形成合围之势,亦可反过来震慑、逼迫乌孙,使其不得不重新权衡利弊!此乃‘以点带面,釜底抽薪’之策!望侯爷思之。”

寒风卷起张骞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沉默了片刻,灰白的眉毛下,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不断闪烁、碰撞。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其他路径,但李敢这番从军事和现实角度出发的剖析,尤其是“聚沙成塔”、“以点带面”、“反向震慑乌孙”的点拨,如同在他固有的战略棋盘上,点亮了数条新的、充满可能性的通路。

良久,张骞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李敢的肩膀,力道沉实:“定远侯!好一番鞭辟入里之言!老夫…受教了!”他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脸上重新浮现出沉稳而略带锋芒的笑意,“乌孙,老夫自当倾力周旋,此乃陛下重托,国策根本,不容懈怠。然,定远侯所虑,老成谋国!西域非一隅之地,匈奴之臂,亦非仅乌孙一处可断!广结善缘,多路并进,方是稳妥之道!”

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伸出手,与李敢的手紧紧一握。那是一只饱经风霜却依旧有力的手,与一只年轻、布满茧子、紧握刀柄的手相握,传递着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托付。

“定远侯,练兵辛苦!北疆风霜更烈!”张骞沉声道。

李敢用力回握,目光如铁,望向北方:“侯爷放心!待侯爷凿通西极,末将必率长水锐士,卷天河之水,洗净漠北大荒!以匈奴王庭之鲜血,为侯爷西行壮举,再添一重贺礼!保重!”

“保重!”张骞重重点头,不再多言,毅然转身,踏上安车。

低沉的号角声呜咽响起,庞大的使团在旌节引导下,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启动,车轮辘辘。

李敢独立在萧瑟的寒风中,墨色大氅被风卷得笔首。他目送着那支承载着帝国西进梦想的队伍逐渐消失在天际线。

一文一武,一西一北,两条战线,共同支撑着帝国宏图伟业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