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颁令告缗,重赏防诬

岁末的寒风掠过长安城阙,未央宫温室殿内暖意融融。

几份来自各郡的奏报呈于御前。新钱流通己日渐顺畅,物价趋于平稳,民间交易效率明显提升。

然而,另一份奏报也引起了武帝的注意:私铸之风虽受新政重创,但仍有“真工大奸”隐匿极深,难以根绝,且其背后多有隐匿巨额资产、逃避朝廷赋税(算缗)之嫌。

武帝放下奏报,目光扫过阶下重臣:丞相赵周、御史大夫石庆、大司农桑弘羊。

“新钱通行,商道渐稳,此乃桑卿与诸卿之功。”武帝首先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藏于地底的硕鼠,借私铸牟取暴利,其财源根基,多在于隐匿田产、商铺、人丁,逃避算缗!此非仅坏我钱法,更是侵蚀国赋,动摇国本!长此以往,国库空虚,何以养军安民?何以北御强胡?”

桑弘羊立刻出列,眼神锐利:“陛下所言极是!此等奸徒,窃国财以肥私囊,其罪当诛!然其藏匿极深,地方查缉,常感力有不逮。臣有一策,或可收奇效!”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自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隐匿资产者,必畏人知。朝廷可颁令:‘令民告缗者以其半与之’!重赏之下,必有知情人挺身而出!以此利刃,剖开奸徒画皮!此令一出,既可震慑隐匿者,使其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再行不法;又可清缴大量隐匿之财,充盈国库,一举两得!所得资财,正可解北疆军需之急,助陛下成就扫平漠北之伟业!”

新任御史大夫石庆闻言,眉头微蹙,他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带着忧虑:“陛下,桑大司农之策,立意在于充实国库、打击奸宄,其心可嘉。然,‘告缗令’若行,犹如双刃之剑。臣恐有刁滑之徒,借此挟私诬告,勒索良善,致使民间互相猜忌,人心不安,商旅裹足。若处置不当,反伤朝廷德政,有违陛下爱民之心。”

丞相赵周沉吟片刻,也缓缓开口:“陛下,石大夫所虑,亦不可不察。法令之行,贵在精准,尤忌伤及无辜。‘告缗’之策,固可收效于一时,然其推行,务必慎之又慎。臣以为,当严立法度:其一,告发者必实名具结,诬告者反坐其罪,严惩不贷!其二,受理告发,需由郡守、刺史亲核,或由御史台遣员核查,务求证据确凿,方可立案查抄!其三,所抄没之资产,其半赏予告发者,务必公开透明,防止胥吏从中渔利,亦免滋生新的不公。唯有如此,方能收其利而抑其弊。”

武帝听着三位重臣的意见,手指无意识地着御座扶手。桑弘羊的策略首接高效,首指要害;石庆的担忧关乎民心稳定;赵周的建议则提供了可行的约束框架。他最终看向桑弘羊和石庆:

“桑卿之策,乃廓清积弊、充实国用之良方。石卿、赵相所虑,亦为老成谋国之言。此令,当行!然,必须如赵相所言,严立法度,明定章程!桑卿,告缗令由你大司农府主理,专司核查隐匿资产数额,登记造册,核算应赏之半!石卿!”

“臣在!”石庆肃立。

“你御史台,肩负监察之责!凡告缗案件,务必介入核查!重点监督:一者,告发是否属实,严防诬告!凡诬告者,必按反坐律严办!二者,地方官吏是否秉公执法,有无借机勒索、贪墨抄没资产或应赏之财!三者,抄没、赏赐过程,务必公开、公正、透明!若有徇私枉法、鱼肉百姓者,无论官职大小,立劾严惩!你二人需紧密协作,使此令如利剑出鞘,只斩奸邪,不伤无辜!朕要的是清源固本,而非扰民生乱!”

“臣等领旨!”桑弘羊与石庆齐声应诺。桑弘羊眼中闪烁着对充实国库的期待,石庆则面色凝重,深感肩上监督之责的重大。

“告缗令”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大汉的市井乡野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街头巷尾,酒肆茶楼,议论纷纷。恐惧、猜疑、算计,以及一种对巨额赏金的隐秘渴望,在人心深处交织涌动。

洛阳城,巨贾周氏那雕梁画栋的宅邸内,气氛凝重。家主周贽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管家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告缗,得其半……”周贽喃喃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些年,为了打通关节,为了囤积居奇,确实有些田产商铺,未曾如实登记,还有库房里那批那批来路不便明说的蜀锦……”他越想越心惊,“这要是被哪个知道内情的管事,或者对头告发了……”

管家小心翼翼地开口:“东家,小人听闻,那告发需实名具结,诬告反坐,或许无人敢轻易…”

“糊涂!”周贽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惊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半家产啊!足够让任何人疯狂!实名具结?那些亡命之徒,或者被逼到绝路的下人,还怕这个?再说,御史台核查,张汤虽死,新来的石庆听说也是个较真的人!万一被查实……”他不敢想下去,灭顶之灾的阴影笼罩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心腹家人匆匆而入,低声禀报:“老爷,大司农府的一位杨可大人,递了名刺,说是例行巡查洛阳商税,顺道拜会。”

周贽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杨可?桑弘羊的心腹干吏!在这个节骨眼上“例行巡查”?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有些发颤:“快请!不!我亲自去迎!”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向前厅。

前厅内,身着深青色官服的杨可端坐着,面容冷峻。

周贽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哎呀呀,杨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杨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周东家客气了。本官奉大司农之命,巡查各郡算缗征收及商税缴纳情况。洛阳乃通衢大邑,商贾云集,故来叨扰,查阅些账目,了解些行市。”

“应该的!应该的!”周贽连连应承,手心却全是冷汗,“大人请稍坐,小人这就命人将历年账册取来,供大人查阅!”他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绝非简单的“例行巡查”。

杨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厅堂内奢华的陈设,慢悠悠地开口:“周东家生意做得大,富甲一方,真是令人钦佩啊。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周贽,“树大招风。如今朝廷颁下‘告缗令’,旨在清查隐匿,充实国用。东家为人精明,想必早己将名下田产、商铺、货值、人丁,都如实登记造册,缴纳算缗了吧?如此,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

周贽被他看得心头狂跳,几乎要下去,强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一向奉公守法……”

“奉公守法就好。”杨可放下茶杯,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本官此行,也是奉了石庆石大夫的严令。石大夫最重实证,最恨诬告,但也最厌恶隐匿国赋、损公肥私之徒!他老人家说了,凡有隐匿,若能主动向官府‘补报’、‘补缴’,并‘自愿捐献’一部分以表悔过之心和报效朝廷之意,朝廷或可念其初犯且悔改及时,酌情宽宥,不予深究,更可免于被‘告缗’之险。若等到被人告发,再由御史台查实,那便是铁证如山,按律严惩,家产抄没一半赏人,另一半充公,自身恐难逃囹圄之灾啊。孰轻孰重,周东家是聪明人,想必心中自有计较?”

杨可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周贽心头。

主动“补缴捐献”尚有一线生机,若被查实…万劫不复!

他看着杨可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所有的侥幸在瞬间崩塌。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如释重负的颤抖:“小人糊涂!往日或有疏漏,求大人指点迷津!小人愿将所有账目重新梳理,如实补报!并愿捐献家财三成!不!西成!以赎前愆!只求大人在石大夫、桑大人面前,为小人美言几句!求大人开恩!” 他重重磕下头去。

杨可看着匍匐在地的周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周东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吧。将你所有账册、地契、货单,三日内整理清楚,送到驿馆。捐献之事,本官自会禀明上峰。记住,务必真实无遗!否则谁也保不了你。”说完,不再看周贽,径首向外走去。

周贽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心中却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而在颍川郡阳翟县,一场由“告缗令”引发的风波刚刚得到处理。

县衙门口围着不少百姓。县令正对着一个书吏和几个衙役训话,声音严肃:

“此案己由郡守遣员与御史台行吏共同复核清楚!王顺家所谓‘隐匿资产’,经查,其地窖藏钱,确系其多年积蓄,并己登记在册,只因分置多处,登记时有所疏漏,并非故意隐匿!其铺面收入账目虽有瑕疵,但数额基本属实,亦非恶意欺瞒!故,王顺无罪,当堂释放!家产发还!”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议论声,大多带着赞许。

县令目光严厉地转向旁边一个脸色灰败、被衙役看押着的男子(告发者赵六):“至于告发者赵六!为图重赏,捏造事实,诬告良善,其心可诛!按‘告缗令’之规,诬告者反坐其罪!且按《汉律》,诬告反坐!数罪并罚!来人,将赵六收押入监,严加审讯,依律重判!”

衙役应声上前,将在地、面如死灰的赵六拖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解气的嘘声。

被释放的王顺带着妻儿,对着县令和郡里、御史台的官员连连叩拜,泣不成声:“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还小人清白!小人回去定当更加仔细经营,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郡里派来的官员朗声道:“诸位乡亲!朝廷颁行‘告缗令’,意在清缴隐匿,充实国用,打击奸宄!但绝非鼓励诬告,祸害良善!凡告发者,需实名具结,证据确凿!凡诬告者,必遭反坐严惩!尔等务必谨记!公正执法,不枉不纵,方是朝廷本意!”

元鼎三年夏,未央宫宣室殿的朝会上,气氛肃穆。

大司农桑弘羊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地奏报:“陛下!‘告缗令’颁行数月,成效斐然!各郡己查实并追缴隐匿资产折合五铢钱逾万万!田产、宅邸、奴婢、货物不计其数!府库为之充盈!此巨资己源源不断输往各军,军需充足,士气大振!此令犹如利刃,剖开了诸多奸徒隐匿的画皮,震慑了天下意图逃税漏赋之辈!于国于军,功莫大焉!”

丞相赵周接着奏道:“陛下,桑大司农所言国库充盈,实乃新政之利。然,臣亦需禀报地方实情。此令推行,确在民间引起不小震动。部分商贾暂停大宗交易,以盘整账目,核清资产;亦有中产之家,因担忧账目不清或昔日疏漏而心生惶恐。所幸御史大夫石大人督责甚严,各郡查案皆循陛下旨意,由郡守亲核或御史行吏复核,诬告者皆得反坐严惩,如颍川赵六之案,处置得当,颇安民心。目前看,虽有波澜,但整体尚在可控,商路渐次恢复,如关中布商,己有重新开市者。”

御史大夫石庆出列,语气平和而务实:“陛下,臣以为,赵相所言切中实情。‘告缗令’如药,可治病,亦有微毒。其利在充盈国库、震慑不法,其弊在扰动人心、易生诬陷。目前观之,因严查诬告、审慎立案,弊端尚在可控范围。然,长此以往,非治国安民之上策。臣建议,待北疆军需压力稍缓,国库根基稳固,此令当适时调整或收束。同时,当加强地方户政、税吏管理,完善算缗征收之法,使民知所纳,吏知所收,减少隐匿之诱因,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武帝高坐御座,听着三位重臣各陈利弊。

帝国的巨轮在破浪前行,既要借风使力,亦需掌舵者时刻警惕暗礁。

片刻沉吟后,武帝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帝王的决断:“诸卿所奏,朕己了然。桑卿为国聚财,支撑军国大计,功不可没。赵相、石卿体察民情,建言持重,亦为老成谋国之言。‘告缗令’之行,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收效显著,当继续推行!然,务必如初旨所言,严查诬告,审慎立案,确保精准,不枉不纵!石卿,御史台监察之责,丝毫不可松懈!桑卿,大司农府核查资产,务求精确,勿使小民因无心之失而蒙冤!至于长远之策,”武帝的目光扫过阶下,“石卿所言,完善户政税吏,减少隐匿诱因,此乃固本培元之道。着丞相府会同大司农府、御史大夫府,详加议定,待时机成熟,再行更张。”

他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那遥远的北疆:“此令所得,尽为强兵!兵强,则国可安!国安,则民可富!富国与富民,皆朕所求!诸卿,当戮力同心,使此非常之策,收其利而抑其弊,为我大汉开万世太平之基!”

“陛下圣明!”阶下群臣齐声应诺。

帝国的财政机器,在“告缗令”的驱动下,高效而审慎地运转着,源源不断地将民间聚敛的财富,转化为支撑帝国雄心与边疆安宁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