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肃穆。
新铸的“上林三官”五铢钱,如列阵的士兵,整饬地铺陈在御案上。
每一枚都泛着冷冽而统一的光泽,边缘锐利如新磨的刀刃,铭文清晰深刻。
武帝刘彻拈起一枚,指腹缓缓过钱身,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与无可挑剔的规整。
殿内侍立的黄门、郎官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
武帝审视的目光,如同在掂量一枚钱币,更似在掂量整个天下的分量。
“诸卿,”武帝的声音终于响起,沉稳如金石相击,在空旷高阔的殿宇间回荡,敲打着每一位重臣的心弦。“‘白金稍贱,民不宝用,竟废之’。此非白金之过,乃币制崩坏之祸!”他目光如炬,扫过阶下群臣,“郡国自行其是,铸钱如野草蔓生!轻者如羽,重者如砾;铜色或艳若赤金,或暗如铅锡;奸商猾吏,上下其手,以劣逐良!市井闾阎,一匹布帛,竟需论斤称两以定钱值,交易如角斗,徒增无数纷争困顿!”他重重将手中钱币放回案上,发出清脆一响,“长此以往,钱法荡然无存,商道阻塞,赋税何征?国用何依?!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之患!”
新任丞相、太子太傅赵周,须发己染风霜,闻此诘问,立刻趋步出列,深揖及地,沉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圣明烛照,洞悉祸源!币制者,实乃国家血脉、万民交易之根本,赋税征调之基石。郡国自铸,权柄分散,实为乱象之源,如百川乱流,终溃堤防!臣斗胆首言,欲正本清源,必先收其铸权!‘悉禁郡、国无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钱’——此乃正本清源、釜底抽薪之策!唯有朝廷专司其职,以严法统其规制,以精工保其成色,方能铸出足值良币,取信于西海,安商贾之心,稳市面之序,更可充盈国库,以应陛下宏图伟业!”他话语铿锵,每一句都指向集权的核心。
武帝目光微动,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旋即投向新任御史大夫石庆。这位同样曾为太子太傅的老臣,以敦厚谨慎著称。
石庆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如同在滚烫的议题上覆上一层冷静的薄纱:“陛下,丞相高瞻远瞩,所言切中肯綮。然,臣之所虑,在于骤雨初歇,积弊非一日之寒。民间流通之旧钱,其数如恒河沙砾,品类繁杂,轻重悬殊。兑换处置,若稍有不慎,或操之过急,恐如巨石投水,激起民怨,反噬新政之善意。”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其一,上林三官务必如臂使指,确保新钱如泉涌出,足量、足质、足值,源源不断,方能支撑兑换之需;其二,兑换细则,乃民心所系,必须公平、明晰、划一,按其实际成色、重量、磨损程度,精算折合新钱之值,使小民不受盘剥,富户亦无由投机;其三,需晓谕天下,如昭告日月,非三官钱不得行!然,亦需给足宽限之期,令郡县官吏得以筹备,商贾百姓得以周转,方能如春风化雨,平稳过渡,不致引起市面动荡恐慌。”
石庆话音刚落,桑弘羊立即接上,这位掌管帝国财赋的干臣,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执行力与紧迫感:“陛下,石大夫老成谋国,所虑周详,臣深以为然!上林三官工坊,臣己调集天下能工巧匠,日夜督造不息,炉火昼夜不熄!新钱之量,臣敢以身家担保,必能如江河奔涌,满足天下所需!至于兑换细则,”他目光炯炯,显然胸有成竹,“臣己会同属吏,拟定详细章程:凡郡国、民间旧钱,无论半两、荚钱、抑或各郡所铸杂钱,皆须按石大夫所言,以朝廷统一度量衡,验其成色、称其重量、核其磨损,明码标价,折合新五铢钱之值!各郡县皆设官办兑换点,公开挂牌,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绝不让安分良善之民蒙受损失!同时,”他语气陡然转厉,“严令各郡国守相,旧钱限期收缴,悉数熔毁,化为新钱之铜胚!胆敢有私藏、隐匿、或继续流通旧钱以乱新法者,无论官民,一律严惩不贷!凡市肆交易,胆敢拒收新铸五铢钱者,即以抗旨、坏法论处!轻则罚没家产,重则枷锁加身,投入牢狱!”
武帝深邃的目光扫过三位重臣,缓缓道:“善!赵相高屋建瓴,石大夫思虑缜密,桑卿谋划周全,皆老成谋国之言。此非一时权宜之计,乃为立我大汉万世不易之钱法根基!”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诏令即刻颁行天下:罢黜郡国铸钱之权!自即日起,天下铜锡矿料,尽输上林苑!普天之下,行用之钱,唯上林三官五铢!兑换细则,由大司农府主理,会同丞相府、御史大夫府详加审议,务求至公至允,便民利民!赵相!”
“臣在!”赵周再次深深躬下腰背。
“新政推行,地方或有懈怠,或有阻力。你为丞相,总领百揆,需协调各方,确保政令通达,上下如一!”
“臣领旨!必竭尽全力,梳理郡国,使新政如臂使指!”赵周声音沉稳,带着老臣的担当。
“石大夫!”武帝目光转向石庆。
“臣在!”
“御史台职在监察!此新政关乎社稷命脉,凡有阳奉阴违、拖延塞责、借兑换之机盘剥小民、或暗中私藏旧钱、拒行新钱者,无论官民,一经查实,严惩不贷!务必以峻法,为新钱开道!”武帝的语气斩钉截铁。
石庆肃然应诺:“陛下放心!臣必整饬台谏,明察暗访,使法网森严,不容宵小作祟!凡有阻挠新政、损害朝廷钱法威信者,御史台绝不姑息!”
诏令如同沉稳而坚定的鼓点,传遍大汉疆域。
郡国铸坊的炉火按规定有序熄灭,工匠们虽有不舍,但朝廷的调度安置也随即展开。
市井之中,兑换新钱的告示贴满各处,上面详细列出了各类旧钱折换新五铢的比例。
虽然免不了议论纷纷,但大多数人看着手中轻重不一、磨损各异的旧钱,再看看告示上那黄澄澄、崭新规整的新钱图样,心中倒也生出一丝期待——或许,以后买卖东西,再也不用为钱币的真假轻重扯皮了?
长安东市,官设的最大兑换点,人头攒动却秩序井然。
几个书吏坐在柜台后,面前摊开兑换章程,旁边还摆着用于称量的小秤和检验成色的工具。
“下一个!请出示旧钱!”一个中年书吏声音平和。
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商人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一袋子杂钱倒在柜台上,里面既有半两钱,也有各种杂钱:“官爷,这是小铺子攒下的所有本钱了,您给看看…”
书吏仔细地分拣,拿起一枚磨损严重的半两钱看了看,又用小秤称了称几枚杂钱的分量,对照着章程上的表格计算片刻:“嗯,这些钱成色尚可,磨损也在规例之内。按章程,总共可兑换新五铢钱…一百三十二枚。你可有异议?”
小商人仔细算了算,脸上露出些许喜色:“没异议!没异议!比小人私下估算的还多几枚!多谢官爷!新钱好,新钱好啊,分量足,模样也周正,以后收钱卖货,心里踏实多了!”他接过书吏递来的一串串崭新的五铢钱,小心地揣进怀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然而,巨大的利益,总会吸引铤而走险者。在远离喧嚣的隐秘角落,私铸的炉火并未完全熄灭。
某处深山的废弃矿洞内,炉火映照下,几个身影忙碌着。
一个头发花白、眼神却异常专注的老工匠(陈翁),正对着火光,仔细修整一枚刚刚脱模的钱坯边缘,力求与官钱一模一样。
“陈翁,”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凑过来,脸上带着忧色,“这新钱规制太严了!分量、大小、铜锡配比,差一丝都不像!耗料多,废品率太高了!算下来,‘计其费不能相当’啊!这买卖…还能做吗?”
陈翁放下锉刀,拿起那枚钱坯,对着火光观察其色泽,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偏执的自信:“官府不是说了吗?‘惟真工、大奸乃盗为之’!寻常工匠,给他们模子也铸不出这般成色!正因难铸,一旦成功,混入官钱之中,谁能辨得清?这才是真正的暴利!费点料?多花些功夫?算什么!只要手艺够硬,胆子够大,这富贵险中求!”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狂热的光芒,“把火再烧旺些!仔细盯着铜水!这批货,一定要成!”
年轻工匠看着陈翁那近乎疯狂的眼神,咽了口唾沫,默默转身去鼓风。
洞内,只有炉火的呼呼声和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一种孤注一掷的危险气息在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