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里院深处的海蛎子味

青岛的十一月,海风裹着咸腥气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母亲寄来的粗布棉袄,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被海风刮得簌簌响。工地上正在拆除博山路的老里院,推土机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夹杂着老住户们的叹息。

"小吴,把这些碎砖装到三轮车上!"工头的喊声被风扯得支离破碎。我握着铁锹刚要干活,目光突然被街角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吸引。透过斑驳的墙皮,地下六十厘米处,几个陶制罐子整齐排列,罐口封着的蜡层在我的透视里泛着幽幽白光。

强压下心跳,我装作清理建筑垃圾慢慢靠近。里院的门洞还留着半扇雕花木门,门框上褪色的"福"字在风中摇摇欲坠。二楼的窗台上,摆着几个腌菜坛子,坛沿结着厚厚的盐霜,这是老青岛人过冬的必备。隔壁煎饼摊飘来葱花的香气,摊主大妈用带着胶东方言的嗓门吆喝:"来个热乎的!夹馓子不?"

挖到第三个罐子时,铁锨碰到硬物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屏住呼吸扒开泥土,一个青花小罐露了出来,罐身绘着海浪与游鱼,虽然有些磨损,却能看出工艺精湛。正要继续,二楼突然传来呵斥声:"谁在动我的东西!"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冲下来,蓝布棉袄的袖口磨得发亮。"婶子,我...我在清理垃圾。"我慌忙解释。老太太一眼瞥见地上的青花罐,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这是我家传的!当年我爷爷在渔船上救了个瓷匠,人家答谢的!"

我心里一沉,看来这罐子是有主的。正要把罐子还给她,老太太却叹了口气:"小伙子,婶子知道你们打工不容易。这罐子放我这儿也是落灰,你要真喜欢,给两百块,当是结个缘。"

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时,我注意到老太太棉袄补丁的针脚,和母亲给我缝的工装如出一辙。海风卷起巷口的落叶,远处传来电车叮叮当当的声响,这是老青岛独有的声音。老太太把罐子包进蓝布,又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烤地瓜:"拿着,热乎的!"

下工后,我带着青花罐来到中山路的古玩街。石板路上铺满银杏叶,街角的咖啡馆飘出拿铁的香气,与不远处劈柴院传来的烤鱿鱼味道交织在一起。"崇德斋"的门帘是蓝底白花的老粗布,老板王胖子正用崂山绿茶洗着紫砂壶。

"王哥,您给瞧瞧。"我掀开布包。王胖子的小眼睛瞬间瞪大,用放大镜反复查看:"小吴,你行啊!这是晚清民窑的海捞瓷,虽不算精品,胜在题材应景。青岛靠海,这种海浪纹的物件最对本地藏家胃口。"

正说着,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老王,又在忽悠人呢!"走进来的是个戴船形帽的中年人,脖子上挂着老式海鸥相机,帆布包上别着贝壳形状的徽章。王胖子介绍说这是专门研究青岛民俗的作家老周。

老周拿起青花罐端详许久,突然兴奋地说:"这罐上的游鱼纹,和天后宫壁画的风格一模一样!小伙子,你这物件带着老青岛的海腥味呢!"他从包里掏出本泛黄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了里院的建筑草图,还有手绘的民俗插画。

最终,青花罐以三千块的价格被老周收走。他执意要请我去喝啤酒吃蛤蜊,说要听听这罐子的来历。我们坐在栈桥边的大排档,塑料棚被海风吹得哗哗响。老周拎起塑料袋装的散啤,给我倒了满满一碗:"小吴,在青岛,哈啤酒就得用塑料袋装,这才地道!"

辣炒蛤蜊的香气混着啤酒泡沫,老周给我讲起青岛的故事。他说里院的每块青石板下都藏着故事,那些被推土机铲平的老房子,曾是德国水兵的酒馆、日本商人的绸缎庄,还有胶东渔民的歇脚处。"就像你挖到的这个罐子,"他指着青花罐,"它见证过青岛的潮起潮落啊。"

夜色渐深,栈桥的灯光倒映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银子。老周非要送我回工地,路过老里院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借着路灯,我看见他对着斑驳的墙壁拍照,嘴里念叨着:"又少了一处啊..."

回到工棚,老李叔正在用铁丝修补漏风的窗户。他闻见我身上的啤酒味,打趣道:"行啊小吴,都学会享受了!"我笑着掏出剩下的蛤蜊肉,和大家分着吃。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照在枕边的青花布包上——那是老太太给我包罐子用的布,针脚细密,带着阳光的味道。

这一晚,我躺在铁架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回味着老周的话。在这钢筋水泥不断吞噬旧时光的城市里,我手中的"地眼"不仅是赚钱的工具,更像是一把钥匙,能打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而这些带着海蛎子味的故事,或许比任何古董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