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啤酒花里的暗纹

青岛的雪总是裹着海风来,工棚的铁皮被吹得哐当作响,像无数把钝刀在刮擦。我缩在被窝里数铁架床的锈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家里腌酸菜的大缸,这会儿该压上青石了吧。

"小吴!材料库漏雪了!"工头的吼声穿透清晨的薄雾。我套上结着冰碴的胶鞋,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硬得能立起来。路过老城区改造区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冻得梆硬的地面——在那栋挂着"青岛汽水厂旧址"木牌的老建筑墙角,地下八十厘米处,有个长方形物件裹着油布,边缘隐约透出暗红。

强忍着冻得发麻的手指,我装作整理废弃的脚手架。铁锨铲下去的瞬间,冻土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挖到半米深时,油布一角露了出来,上面印着褪色的"国营青岛啤酒厂"字样。我心跳如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慌忙用碎砖盖住。

"在这偷懒?"是同村来的发小大柱,他怀里抱着几捆钢筋,眉毛上结着白霜,"我跟老王说了你手脚麻利,明天跟我去吊装队,日薪多五十。"我连连道谢,眼睛却盯着他身后逐渐被雪覆盖的挖掘点。

当晚等工友们鼾声响起,我偷偷揣着矿灯出门。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老汽水厂的铁门上挂着生锈的锁,却挡不住我的"地眼"。油布下是个铁皮箱,西角包着黄铜,箱盖上焊着啤酒花图案,只是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撬开铁皮箱的瞬间,我屏住了呼吸。里面整齐码着十二瓶老啤酒,墨绿色的玻璃瓶上,"青岛啤酒1949"的字样烫着金边。每瓶瓶颈都系着红绸,虽己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隆重。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竟是青岛解放时第一批啤酒的生产记录,厂长的签名还带着墨迹。

"谁!"突然的呵斥声惊得我差点打翻酒瓶。手电筒光束里,出现两个穿军大衣的身影,是片区的巡逻员。我举起铁皮箱,声音都在发抖:"师傅,我...我在工地捡的。"巡逻员检查完生产记录,语气缓和下来:"这可是文物级的老物件,明天送到文物局吧。"

第二天,我跟着巡逻员来到大学路的文物局。红瓦黄墙的老建筑前,几棵百年银杏落光了叶子,枝桠间挂着积雪。接待我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研究员,她翻看生产记录时眼睛发亮:"小伙子,这批啤酒见证了青岛啤酒厂的新生,太珍贵了!"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推开,走进来个穿貂皮大衣的中年女人,香奈儿香水味瞬间弥漫整个房间。她扫了眼桌上的啤酒瓶,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些我全要了,开个价。"

研究员皱起眉头:"这些是文物,不能交易。"女人冷哼一声:"我可是市收藏协会的理事,上次捐给博物馆的明代瓷器..."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接完电话脸色骤变,匆匆离开了。

最终,文物局给我发了五百块奖金和一张荣誉证书。走出文物局时,雪又下大了。我摸着口袋里的证书,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父亲把我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贴在堂屋墙上时的骄傲模样。

晚上回到工地,大柱神秘兮兮地拉着我:"知道今天来工地那个富婆是谁吗?她老公是搞房地产的,前阵子刚拍下咱工地这块地。听说她专门收跟青岛有关的老物件,出价可狠了。"

我心里一动,想起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雪夜的冷风灌进衣领,我却感觉浑身发热。工棚的灯光在雪幕里晕开暖黄色,老李叔正在煮白菜豆腐汤,香气混着海蛎子的腥味飘出来。

躺在床上,我反复想着那批啤酒。文物局收走的只是明面上的,铁皮箱最底层的夹层里,我还藏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1949年的啤酒原液,瓶口的红绸上,依稀能辨认出"庆祝解放"的字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工棚的铁皮被风吹得咣当作响。我把玻璃瓶塞进枕头底下,冰凉的触感透过枕套传来。在这钢筋水泥不断生长的城市里,我渐渐明白,有些秘密要守,有些机遇要等。而那瓶带着岁月味道的啤酒,或许会成为打开新世界的另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