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铁匠坊的窗棂上。周永裹紧棉袍,盯着铁砧上那根烧得通红的铁条。老陈抡起铁锤,汗珠顺着花白的鬓角滚落,在接触到灼热铁条的瞬间化作一缕白气。
"大人,您看这样成不?"老陈用铁钳夹起半成品的枪管,内壁的螺旋纹路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周永接过枪管,指尖传来的余热让他微微皱眉。他取出早己准备好的标准量具——这是按安东尼奥提供的图纸,让木匠精心制作的卡规。
"内径大了半分。"周永将卡规递给老陈看,"再来。"
老陈叹了口气,将枪管扔回炉中。这己经是今天第三根报废的枪管了。
工坊角落里,年轻的学徒王小二正偷偷打着哈欠。他己经连续干了六个时辰,眼皮沉得像灌了铅。突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上,吓得他一个激灵。
"睡?"马三瞪着眼睛,"知道这一炉铁料多贵吗?"
王小二缩了缩脖子,赶紧往炉膛里添煤。炉火陡然旺了起来,映红了半个工坊。
"大人。"李文奎掀开棉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即墨的陈掌柜到了,还带了两个佛郎机匠人。"
周永眼睛一亮:"带他们去祠堂。"
祠堂的偏厅里,陈洪绶正搓着手烤火。这个精瘦的海商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绸缎棉袄,看起来像个乡下土财主,唯有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透着精明。他身后站着两个红头发夷人,正好奇地打量着祠堂里的牌位。
"周大人!"陈洪绶见周永进来,连忙起身作揖,"给您道喜了!听说前几日大破济南卫..."
"陈掌柜消息灵通。"周永在主位坐下,目光却落在两个夷人身上,"这两位是?"
"哦,这是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匠师。"陈洪绶介绍道,"这位是保罗先生,擅长冶铁;那位是安德烈先生,精通机械。"
叫保罗的夷人上前一步,生硬的官话里带着浓重口音:"大人,我们看、看了您送的枪管样品。"
他从随身的皮袋里取出根铁管,正是老陈上个月打造的次品,内壁己经因炸膛而扭曲变形。
"铁、铁质太脆。"保罗摇头,"要加锡。"
"加多少?"周永追问。
安德烈突然开口,说了一串葡萄牙语。陈洪绶赶紧翻译:"他说要先用坩埚炼出样品,测试不同比例..."
"不必。"周永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翻到某页递过去,"按这个配方。"
两个夷人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种金属配比,旁边还画着简易的测试方法。最令他们震惊的是,这些数据竟与卜加劳铸炮厂的秘方相差无几!
保罗猛地抬头,蓝眼睛里满是惊诧:"大人,哪里学的?"
"书上看的。"周永轻描淡写地合上本子,"陈掌柜,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陈洪绶拍拍手,随从抬进来个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一套精巧的金属工具:卡尺、钻头、螺纹规...最底下还压着几张图纸。
"广州府最好的匠人打造的。"陈洪绶压低声音,"花了我三百两..."
周永检查着工具,突然眉头一皱:"少了两件。"
"这个..."陈洪绶擦了擦汗,"官府查得紧,车床的部件实在..."
"再加一成盐。"周永打断他,"下个月补齐。"
三天后,铁匠坊里热气蒸腾。
新砌的坩埚炉中,铁水泛着诡异的蓝光。保罗小心地加入锡块,安德烈则操纵着简易吊架,将坩埚中的金属液倒入模具。
"成了!"老陈捧着新出炉的铁锭,声音发颤,"这光泽...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铁!"
周永接过铁锭掂了掂,又用锉刀试了试硬度,满意地点头:"开炉,铸管。"
按照新工艺,铁匠们分工明确:老陈专管配料,王小二负责控温,两个夷人则监督锻造过程。当第一根合格的枪管终于诞生时,工坊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大人!"马三兴冲冲地跑来,"刚试射了二十发,一点毛病没有!"
周永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他着枪管内壁,突然问:"一天能产几根?"
"这..."老陈掰着手指算了算,"按现在的速度,最多三根。"
"太慢。"周永摇头,"至少要十根。"
安德烈突然说了几句葡萄牙语,又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机器简图。保罗兴奋地补充道:"水车!用水车带、带动锤子!"
周永盯着简图看了半晌,突然转身对李文奎道:"去请王木匠,再把后山那条溪流改道。"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铁山铺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刻。
后山新修的水车轰然转动,通过一套简易齿轮带动了工坊里的大铁锤。重达百斤的锤头在流水驱动下规律起落,精准地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溅起一簇簇火星。
王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娘咧...这比十个人抡锤还快!"
周永站在水车旁,听着机械的轰鸣声,嘴角微微上扬。这简陋的装置,却是铁山铺迈向工业化第一步。
"大人!"李文奎匆匆跑来,"济南来人了!是巡抚衙门的差官!"
差官带来的是一封烫金请柬:颜继祖邀请周巡检正月初五赴济南,商议"剿匪事宜"。
"剿匪?"马三嗤笑,"咱们不就是他眼里的匪..."
周永收起请柬,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坊、新建的水车、校场上操练的乡勇,最后落在差官腰间那把精致的腰刀上——刀鞘上刻着"登州卫"三个小字。
"回去禀告颜军门,周某必准时赴约。"
差官刚走,安东尼奥就急匆匆地找来了:"周大人,保罗他们...要走了。"
佛郎机匠人收拾行囊的场景引来了不少围观。保罗红着脸解释:"澳门...总督召、召回。"
周永没有挽留,只是让李文奎取来两个沉甸甸的包袱:"一点心意。"
包袱里是二十斤上好的精盐和五锭雪花银。更让夷人震惊的是,周永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本手抄小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铁山铺改进的冶铁工艺。
"这..."安德烈手都在抖,"为什么?"
"帮我带句话给澳门总督。"周永用生硬的葡语说道,"铁山铺,欢迎真正的朋友。"
除夕夜,铁山铺破天荒地放了烟花——是用缴获的火药自制的,虽然只有简单的几种颜色,但足以让全村的孩子们欢呼雀跃。
周永独自站在祠堂屋顶,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过去半年,他从一个朝不保夕的流民头子,变成了掌控长清盐铁命脉的实权人物。但这还远远不够...
"周哥!"马三在下面喊,"饺子好了!老陈媳妇包的白菜馅!"
周永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下去。他从怀中掏出颜继祖的请柬,就着烟花的光芒又看了一遍。
正月初五,济南之约。是危机,也是机遇。
夜风骤起,卷着雪花掠过屋檐。周永深吸一口气,将请柬收入怀中。转身的刹那,他瞥见祠堂墙角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那身形,像极了己经失踪三天的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