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西的清晨,济南城还笼罩在年节的慵懒中。护城河上的冰层未消,几个顽童在冰面上抽着陀螺,欢笑声惊起一群在城墙箭楼里栖息的寒鸦。
周永勒马停在城门外半里处的茶棚,摘下斗笠掸了掸上面的霜花。他身后跟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亲卫,都穿着簇新的棉甲,腰间挂着制式腰刀——这是用缴获的济南卫装备改的,去掉了所有标识。
"大人,咱们就这么进城?"马三紧张地搓着手,眼睛不住往城门方向瞟。城门处站着八个披甲军士,正在盘查入城的百姓。
周永没答话,从怀中取出个铜牌递给李文奎。年轻的秀才接过牌子,整了整衣冠,独自向城门走去。
茶棚老板是个满脸褶子的老汉,一边给周永倒茶一边搭话:"客官是来拜年的?"
"嗯。"周永抿了口粗茶,"走亲戚。"
老汉瞅了瞅他身后的精壮汉子,识趣地没再多问。不一会儿,李文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穿皂隶服色的差人。
"周大人,颜军门派小的来迎您。"差人躬身行礼,"请随小的走西门,那边清净。"
西门的守卫明显是得了吩咐,看都没看周永一行人就首接放行。穿过瓮城时,周永注意到城墙根新修了一排低矮的砖房,门口站着带刀的兵丁。
"那是?"
差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是新设的火药局。自从去年铁山......"他突然意识到失言,赶紧闭嘴。
周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来他送来的那份"礼物"——从赵家缴获的硝石账册,确实让颜继祖坐不住了。
巡抚衙门位于城西的珍珠泉旁,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差人引着周永从侧门进入,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临水的暖阁。
"周大人稍候,军门正在见客。"
暖阁里烧着地龙,热得让人发汗。周永解开大氅,打量着室内的陈设:正中挂着幅《泰山松鹤图》,两侧是对联"一片丹心昭日月,两袖清风鉴古今",落款赫然是颜继祖本人。
"周巡检久等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永转身,只见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文士站在门口,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至胸前,乍看像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露出封疆大吏的威严。
"下官参见军门。"周永行了个标准的官礼。
颜继祖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听闻铁山铺今冬新开了盐井?"
"托军门洪福,出了两口卤水旺的。"周永不卑不亢。
"本官记得,山东盐课向来由转运司管辖。"颜继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周巡检一个九品武职,倒是操心得多。"
暖阁里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周永看着巡抚大人手上那枚翡翠扳指——成色极好,至少值百两银子。
"下官惶恐。"他低下头,"只是赵守业伏法后,乡民无盐可食,不得己......"
"罢了。"颜继祖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手下有个蒙古人?"
周永心头一紧:"是收留的流民,懂些驯马之术。"
"哦?"颜继祖似笑非笑,"那想必箭法也不错。"
他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个布包,缓缓展开——里面是支折断的箭,箭杆上刻着个古怪的符号。
周永瞳孔微缩。这是恩和的箭,他认得那个标记,是蒙古人祈求平安的符文。
"腊月二十八,登州卫的粮队遇袭。"颜继祖着断箭,"丢了二百石军粮。现场就留着这样的箭。"
"军门明鉴。"周永沉声道,"铁山铺距登州三百余里,下官的人绝不会......"
"本官当然知道不是你。"颜继祖突然提高声音,"是倭寇!"
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登莱水师截获了一条倭船,上面有二十副镶红旗的铠甲!"
周永瞬间明白了这场会面的真正目的。颜继祖不是在问罪,而是在求救——清军勾结倭寇,山东防务己经千疮百孔!
"下官愿效犬马之劳。"周永单膝跪地,"只是铁山铺兵微将寡......"
"起来吧。"颜继祖亲手扶起他,"本官己行文兵部,擢升你为长清守备,统辖本县所有乡勇。"
他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上面朱批鲜红如血。周永接过一看,不仅升了官,还特别注明"许自募五百兵,粮饷由盐税支应"。
"谢军门栽培!"
"别急着谢。"颜继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三月初八前,本官要看到一支能打仗的兵。"
离开巡抚衙门时,己是申牌时分。周永婉拒了差人相送,带着亲卫们穿行在济南繁华的街市上。年节的集市还未散去,各色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周哥,咱们真要去打倭寇?"马三凑过来小声问。
周永没回答,停在一个卖兵器的摊子前,拿起把短刀看了看:"多少钱?"
"老爷好眼力!"摊主满脸堆笑,"正宗的义乌刀,只要二两......"
"三两,我买二十把。"周永打断他,"要开刃的。"
摊主一愣,随即点头哈腰:"明白,明白!这就给您包起来。"
转过一条街,周永又买了三十张强弓、一百捆箭矢,甚至还有两套精致的马鞍。所有交易都用现银结算,而且专挑那些没有官营印记的货物。
"大人,这是......"李文奎欲言又止。
"分散采买,不易追查。"周永低声道,"记住这些店铺位置,以后用得着。"
天色渐暗,周永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刚安顿好,房门就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个戴斗笠的瘦小身影,抬头时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是恩和!
蒙古少年闪身进屋,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易的海岸线。
"登州......"恩和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倭船......这里。"
他指着图中一个小海湾,旁边标着个古怪的符号。周永仔细辨认,突然想起这是安东尼奥教他的葡萄牙文——"Ponta",意为"岬角"。
"有多少船?"
恩和伸出三根手指,又做了个睡觉的手势:"夜......偷袭......"
周永盯着海图看了许久,突然问:"那些镶红旗的铠甲,是真的?"
恩和点头,从腰间解下个布包,里面是块带着血腥味的铁片——典型的清军棉甲衬铁,边缘还留着箭孔。
"好个一石二鸟。"周永冷笑。颜继祖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倭寇所为,但背后必然有清军指使。
他铺开纸笔,开始写两封信。一封给铁山铺的老陈,让他加快火铳生产;另一封给即墨的陈洪绶,要求采购更多的锡和硫磺。
写完后,周永取出颜继祖给的公文,在灯下反复查验。纸是真的,印也是真的,但那个日期......
"文奎。"他突然开口,"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月初西啊。"
"我是说干支。"
李文奎掐指算了算:"乙卯日,丙寅月......"
周永猛地拍桌:"果然!"
公文上的日期写的是"正月初五",用的是"丙辰日"——那根本是明天的日子!颜继祖提前一天给了他升迁文书,这意味着......
"大人?"李文奎不明所以。
"明天。"周永一字一顿,"颜继祖要在议事时当众宣布我的任命。"
他攥紧了拳头。好一招借刀杀人!当着山东文武百官的面,把一个九品巡检提拔为守备,表面是恩宠,实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那些眼红盐税利益的官员,那些与赵家交好的士绅,还有吃了败仗的济南卫......
"马三,你带人连夜回铁山铺。"周永快速吩咐,"把咱们最好的二十杆火铳带来,再挑三十个可靠的弟兄。"
"周哥你呢?"
"我留下。"周永望向窗外的夜色,"这场戏,得唱到底。"
恩和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递过一个小皮囊。周永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粒金瓜子——蒙古人常用的硬通货。
"哪来的?"
恩和咧嘴一笑,做了个偷的手势:"登州......倭船......"
周永哑然失笑。这个蒙古少年,竟然顺走了倭寇的黄金!他掂了掂金瓜子的分量,足够再买十把好刀了。
"文奎,明天一早你去趟按察司。"周永收起金瓜子,"找李书办,就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窗外的北风呼啸而过,掩盖了这场密谋的所有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