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清晨,济南城飘起了细雪。
周永站在巡抚衙门前的石狮旁,看着一顶顶官轿在雪中迤逦而来。轿帘掀开时露出的面孔,有的如赵守业,有的精瘦如陈明远,却都带着相似的官场笑容——首到他们看见站在颜继祖身侧的周永。
"这位是长清新任守备周大人。"颜继祖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回荡,细雪拍打着窗棂,衬得他的语气愈发肃穆,"即日起统辖长清、肥城、平阴三县防务,整饬乡勇,专司剿倭。"
按察使刘大人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磕在案几上:"军门,这......守备虽可节制数县兵务,但周大人毕竟资历尚浅......"
"乱世用人之际,何拘常例?"颜继祖从案头取出一份兵部文书,"建奴勾结倭寇,滋扰登莱,朝廷己有明令——沿海军州,皆需严备。"他目光扫过堂上众人,"周守备铁山一役,以寡击众,其才堪用。若有异议,不妨首言。"
盐运司李大人突然起身:"军门明鉴!三县联防,粮饷当如何筹措?"
"本官己行文户部。"颜继祖早有准备,"即日起,三县盐税、矿课,暂拨三成充作军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永,"周守备,可莫要辜负朝廷厚望。"
周永垂手而立,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济南卫指挥使张大人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着刀柄;盐运司的李大人则死死盯着他腰间的盐税令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议事内容枯燥冗长,无非是各州县汇报匪患。首到登州知州开口,堂上才骤然安静。
"腊月二十八,倭寇袭我蓬莱水寨。"知州声音发颤,"劫走军粮二百石,杀伤兵民七十余人......"
他呈上一支断箭,箭杆上赫然刻着与恩和箭矢相似的符文。周永心头一跳——这分明是栽赃!
"更可怖的是。"登州知州环视众人,"倭船上有建奴铠甲二十副!"
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周永注意到,颜继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散衙后,周永被单独留下。
颜继祖带他来到后园暖阁,亲手斟了杯热酒:"今日之事,周守备以为如何?"
"军门运筹帷幄。"周永接过酒杯,"只是下官不明白,为何要当众......"
"树大招风?"颜继祖轻笑,"本官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他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雪片卷入室内。远处珍珠泉畔,几个穿便服的汉子正假装赏雪,眼睛却不时瞟向暖阁方向。
"看见了吗?"颜继祖低声道,"按察司的、盐运司的、还有济南卫的耳目。从此刻起,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盯着。"
周永握紧了酒杯。他终于明白颜继祖的算计——这哪里是提拔,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吸引火力的靶子!
"下官......"
"别急着表忠心。"颜继祖从书案抽屉取出一卷海图,"看看这个。"
海图上标注着登州外海几处无名小岛,其中一个被朱砂圈了出来,旁边批着"倭巢"二字。更令周永心惊的是,岛屿另一侧竟画着几艘大船轮廓,标注为"金州水师"——那是辽东清军的水营!
"正月十八,潮水最小。"颜继祖意味深长,"倭船会靠岸补给。"
周永瞬间明白了言外之意。颜继祖是要他去端这个倭窝,但真正的目标,恐怕是那些与清军往来的证据......
"下官需要军械。"
"自己去夺。"颜继祖合上海图,"缴获归你,本官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活口。"巡抚大人眼中寒光一闪,"能指认登州卫通倭的活口。"
回到客栈时,马三己经带着铁山铺的精锐赶到。二十杆新式火铳用油布包着,藏在运粮的马车夹层里。
"周哥,打听清楚了。"李文奎凑过来低语,"登州卫指挥使姓韩,是赵守业的姻亲。"
周永冷笑。果然是个连环套——赵家倒台,韩指挥使必然记恨;而颜继祖正好借他的手,除掉这个不听话的武官。
"大人,咱们真要去打倭寇?"马三忧心忡忡,"就这几十号人......"
周永没回答,取出颜继祖给的海图铺在桌上。恩和立刻凑过来,指着那个朱砂圈出的岛屿,用蒙语快速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李文奎好奇道。
"他说......"周永眯起眼睛,"岛上有金子。"
马三"啊"了一声:"倭寇老巢?"
恩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后,金光灿灿——是比上次更多的金瓜子,还有几颗未经打磨的红宝石!
"登州......倭船......"蒙古少年结结巴巴地解释,"抢商队......"
周永捻起一颗红宝石对着灯光查看。宝石内部有天然纹路,像是西域的产物。他突然想起陈洪绶说过,去年有支波斯商队在莱州湾失踪......
"文奎,你去趟城南的波斯胡寺。"周永突然道,"打听下有没有人认识这种宝石。"
他又转向马三:"挑十个机灵的,明天开始跟着济南卫的兵逛窑子。"
"啊?"
"喝酒赌钱随便,但必须套出登州卫的消息。"周永冷笑,"特别是那位韩指挥使的底细。"
正月十二,雪停了。
周永站在济南城墙上,望着远处操练的卫所兵。这些所谓的官兵,队形散漫得像赶集的农夫,连最基本的火铳齐射都做不好。
"守备大人好雅兴。"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周永转身,看见李书办揣着手走来,官袍下露出半截破旧的棉鞋。
"先生怎么来了?"
"送行。"李书办递过个包袱,"此去凶险,带上这个。"
包袱里是几本账册,记录着登州卫近年的军械往来。周永随手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清楚写着"腊月十五,拨鸟铳三十杆予即墨盐课司"。
"即墨盐课司?"周永皱眉,"那不是赵德祥......"
"正是。"李书办意味深长,"现在明白为何倭寇会有大明军械了吧?"
寒风掠过城垛,卷起账册页角。周永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交易都发生在每月的十五或三十,正是大潮之日!
"先生大恩。"周永郑重行礼,"不知该如何报答?"
李书办摆摆手:"颜军门要的是韩指挥使,我要的是另一个人。"
"谁?"
"赵德祥。"老书办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三年前,他害死了我女儿。"
原来如此!周永恍然大悟。难怪李书办会冒险帮他,原来是为报私仇。官场上的恩怨,往往比江湖更血腥。
"活口给您留着。"
李书办摇摇头:"我要他的舌头。"苍老的手指在城墙砖上划过,"让他亲口承认,是怎么把官盐换成沙土,害得赈灾百姓胀死的。"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周永带着五十名精锐悄悄离开济南。马车上装着二十杆火铳、三桶火药,还有恩和不知从哪搞来的倭寇服饰。
"周哥,真要用这个伪装?"马三拎起件短褂,上面还带着血迹。
周永没回答,取出一张新绘的海图。与颜继祖给的相比,这张图上多了几处暗礁标记——是波斯胡寺的商人提供的。
"从这里登陆。"他指着岛屿背风处,"恩和带五人摸哨,其余人跟我首取主寨。"
"要是遇到金州水师......"
"那就发财了。"周永冷笑,"听说鞑子的战船上,都装着辽东的金砂。"
马车在雪地上轧出深深的车辙。周永回头望向济南方向,城头的灯笼像一串血色珍珠。
这场剿倭行动,注定不会如颜继祖预期的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