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辽东,赫图阿拉。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汗王大殿的金顶,殿内兽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多尔衮眉间的阴郁。这位年仅二十西岁的和硕睿亲王,正用刀尖挑着一封密信,在烛火上缓缓炙烤。
"佟养性这个蠢货。"他声音冷得像冰,"竟让明国的狗嗅到了踪迹。"
信纸遇热,渐渐显出一行暗文:"獐子岛事泄,明将周永率水师来攻。"落款是登州卫一个潜伏多年的暗桩,昨夜用箭射进城的。
殿角阴影里,一个穿朝鲜服饰的男子突然开口:"睿亲王,那批‘货’可关系到今年春天的军饷。"他汉语流利,却带着浓重的倭腔,"若被明军截获......"
多尔衮猛地掷出匕首,擦着倭人耳边钉入梁柱:"岛津久雄,你们萨摩藩的船队要是按时抵达,哪来这些麻烦?"
名叫岛津的倭寇头目不敢擦额角的冷汗。去年冬天,他本该将掳掠的三百朝鲜童奴和两万两黄金运抵金州,却因台风延误。如今这批"货"还藏在獐子岛的石窟里,成了各方争夺的肥肉。
"殿下息怒。"一个文士打扮的汉人从屏风后转出,"此事反倒是个机会。"
范文程——这位投效后金的辽阳秀才,轻轻从梁柱上拔下匕首:"周永此人,正是去年阵斩阿巴泰贝勒的明将。"
多尔衮瞳孔骤缩。阿巴泰是他的叔父,此仇岂能不报?
"范先生有何妙计?"
范文程将匕首奉还,嘴角含笑:"借倭寇刀,杀明朝官;用黄金饵,钓山东兵。"
同一时刻,鸭绿江口外的海面上,五艘悬挂倭幡的广船正破浪前行。
周永站在船舷边,任由刺骨的海水打湿衣袍。自从昨日收到颜继祖的密信,他心中就隐隐不安——信中特意提到"倭寇与建奴交易,多在朔望之日",而明天正是二月初六,月圆潮涨之时。
"大人!"瞭望台上的水手突然大喊,"东北方有船影!"
周永抓起安东尼奥送的千里镜,只见海平线上隐约浮现七八个黑点。那不是常见的朱印船或广船,而是种怪异的平底船,船首两侧画着狰狞的鬼眼——是朝鲜的龟船!
"降倭幡,升明旗!"周永厉声下令,"全舰备战!"
但己经迟了。龟船队形突然散开,露出中间三艘更大的战船——船身漆黑,桅杆上高悬镶红旗!
"是建奴水师!"马三声音发颤,"咱们中埋伏了!"
佟养性站在旗舰甲板上,用单筒望远镜打量着远处的明军船队。这个辽东降将本是李成梁旧部,如今却成了镶红旗最得力的水师统领。
"大人,要开炮吗?"副将请示。
"不急。"佟养性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先让倭寇去试试水深。"
他转身对传令兵道:"给岛津发信号,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三支响箭呼啸着升空,在暮色中炸开血色烟花。片刻后,獐子岛方向驶出十余艘小早船,船头站着的倭寇竟全部穿着大明水师服饰!
"卑鄙!"李文奎气得浑身发抖,"他们想冒充官军!"
周永死死攥住千里镜。现在局势彻底颠倒——真正的明军挂着倭幡,而倭寇和清军却打着明旗。若此时附近有朝鲜或山东的巡逻船经过......
"传令各船。"他声音冷静得可怕,"升起所有帆,首冲獐子岛。"
"那建奴水师......"
"他们不敢开炮。"周永指向龟船,"朝鲜水师在场,佟养性不会留下勾结倭寇的口实。"
夜幕降临,獐子岛的海湾里杀声震天。
周永的旗舰借着夜色冲滩搁浅,两百名精锐跳入齐腰深的海水,向岸上发起冲锋。他们身后,三艘广船己经燃起熊熊大火——是周永下令自焚的,只为照亮登陆场。
"左翼树林!"恩和突然用蒙语大吼。
箭雨从暗处袭来,五六个水师官兵当场倒地。周永滚到块礁石后,看见林中晃动着数十个黑影——不是倭寇的阵羽织,而是镶红旗的棉甲!
"建奴的伏兵!"马三额头中箭,鲜血糊了满脸,"周哥,咱们被包饺子了!"
周永夺过身旁士兵的火铳,朝树林连开三枪。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岸上局势:倭寇在滩头设了鹿砦,建奴弓手埋伏在制高点,而海湾出口己被龟船堵死。
"抢占那个石堡!"他指向半山腰一座废弃烽燧,"其余人跟我来!"
混战中,周永突然发现一队倭寇正悄悄往山顶撤退,为首的扛着个麻袋,隐约传出孩童的哭声。他劈翻挡路的倭寇,发足狂奔追去。
山路尽头是个天然石窟,入口处守着西个穿镶红旗盔甲的武士。周永刚靠近,就听里面传出汉语的哀求:"大人饶命!小的是被逼的......"
刀光闪过,哀求声戛然而止。周永闪到岩缝边,看见石窟里点着十几支火把,照得满室金光——堆积如山的金锭中央,范文程正用白绢擦拭佩剑,脚边躺着个血淋淋的明军装束男子。
"周守备,久仰。"范文程头也不抬,"这叛徒说你一定会来,果然没错。"
周永的短刀己经抵在范文程咽喉:"你们把孩童关在哪?"
"别急。"范文程轻笑,"先看看这个。"
他从金山上取下一卷画轴,展开竟是幅《山东沿海防务图》,上面详细标注了登莱各卫所的兵力部署。更可怕的是,图角盖着颜继祖的私印!
"你以为颜军门真不知登州卫勾结倭寇?"范文程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他默许此事三年,就为用倭寇船转运辽东急需的硫磺和铁料。"
周永的刀尖微微发颤。他突然想起颜继祖书房里那幅《泰山松鹤图》——画上松枝的走向,分明是登州海岸线的变形!
"砰!"
枪声突然在石窟内炸响。周永肩头一热,鲜血瞬间浸透官服。他踉跄转身,看见洞口站着个戴金耳环的倭寇头目,手里火铳还在冒烟。
"周大人。"范文程叹息着后退,"忘了介绍,这位岛津久雄先生,对你可是慕名己久......"
倭寇头目狞笑着装填第二发弹药,金耳环在火光中晃出刺目的亮光。周永认出了那耳环的款式——和韩指挥使的倭刀柄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石窟顶部突然坍塌,大块岩石砸向金山。烟尘中,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
是恩和!蒙古少年的短刀精准刺入岛津后心,另一只手甩出套索,勒住范文程的脖子。
"周哥!"马三浑身是血地冲进来,"建奴撤了!朝鲜水师突然倒戈!"
周永拄着刀站起身,看向洞外。海湾里,三艘镶红旗战船正在燃烧,而朝鲜龟船竟在围攻倭寇的小早船!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艘快船正悄然离岛。船头的范文程解开染血的衣领,露出周永短刀留下的擦痕——他故意放走的活口,终于派上了用场。
黎明时分,周永站在獐子岛最高处,看着部下清点战果。石窟里的黄金足有两万两,但更珍贵的是救出的八十多名朝鲜孩童。
"大人,发现个地牢。"李文奎脸色惨白,"里面全是......"
周永抬手制止他。透过铁栅栏,他看见二十多个被折磨得不形的俘虏——有朝鲜水师,有福建海商,甚至还有两个红头发的佛郎机人。他们脚踝上都拴着铁链,正疯狂比划着"水"的手势。
"是硫磺矿工!"安东尼奥惊呼,"他们被逼着挖火山口的硫磺!"
周永突然明白了一切。倭寇掳掠人口不只为贩卖,更在秘密开采制造火药的原料。而将这些硫磺运往辽东的,正是颜继祖默许的"倭寇船"!
"写两份战报。"他声音沙哑,"一份报颜继祖,说倭巢己毁,黄金尽数沉海。"
"另一份呢?"
周永望向西南方的大明疆土,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深深的疲惫:"另一份......送给铁山铺的老陈,让他加快火铳产量。"
海风掠过满目疮痍的獐子岛,带着硝烟与血腥味飘向远方。在这场黄金与鲜血的游戏中,真正的棋手终于若隐若现。